第四十九章

關燈
白覺民說的全是真話。

    他活得簡直不象一個人。

    他本來應該回到他自己的房裡去。

    但是甚至在這個時候他仍然關心覺民。

    他願意知道這場争吵的結果。

    他便靠在一個花盆架子旁邊。

    琴認為覺民的話說得太重了,她知道它們會大大地傷害覺新。

    她好意地走到覺新的面前,低聲說了幾句安慰的話。

     “四爸,我一個媽在屋裡頭,一個媽在墳地上。

    我爹是你的大哥,他沒有得罪過你。

    你敢信口說這種‘目無尊長’的肮髒話!你剛才說到陪禮,你今天非跪在爹的神主面前陪禮不可。

    我還要你到我媽面前親自給我媽陪禮,”覺民趕走覺新以後,看見克安、克定仍然面帶怒容站在他旁邊,他知道這兩個叔父的氣焰已經低了,他自然不肯放過機會,便豎起眉毛,用他的有力的手去拉克安的一隻膀子,象訓斥小孩一般不留情地責罵着。

     這樣的話和舉動都是任何人想不到的。

    沒有人能夠知道覺民的心有多少深,那些石子似的話使得衆人對覺民起了一點畏懼的念頭。

    克安又氣又窘,臉色時紅時黑,他身上鴉片煙的力量又消失了一部分。

    他站在覺民面前,不知道要怎樣做才好。

    他不再說陪禮的話了。

    他有點狼狽地辯道:“我并沒有罵你媽。

    ” “你沒有罵?你接連說了三次,現有就要賴了。

    大家都聽見的,你去不去?”覺民冷笑道。

    他知道他已經把克安的翅膀剪掉了。

    他決定趁這個機會使克安在許多人面前大大地丢臉,讓他這個以家長自居的人以後不敢作威作福。

     “我說了,你又敢把我怎麼樣?你媽的×!我×你媽!”克安一急,脾氣又發作了,他控制不住自己,又罵起來。

     “四爸,你敢再罵!你今天非給我媽陪禮不可!當着大家都有這兒,我就看你怎樣抵賴?”覺民嚴厲地逼着問道。

     “我偏不去!你放開我!”克安掙紮地大聲說。

     “不去不行!四爸自己提出來陪禮的話。

    等到四爸給我爹媽陪了禮,我也給四爸陪禮,”覺民不放松地逼他道。

     “你放不放手?”克安似乎要打呵欠了,他連忙振起精神,厲聲問道。

    但是下面卻接了一句洩氣的話:“我還有事。

    ” “四爸還有事?五爸不是請你來算賬的嗎?”覺民故意譏笑地問道。

     “我不高興跟你算賬。

    等一會兒跟你大哥去算!”克定在旁邊插嘴答道。

    “不行,這又跟我大哥不相幹。

    你不要以為大哥人軟弱就專門欺負他。

    他有一天也會起來反抗的。

    ”覺民說了這幾句,就不客氣地對他們警告道:“四爸、五爸,你們不要以為做小輩的就害怕長輩。

    其實在我們家裡頭,誰也管不了誰,誰也不配管誰!”他看見克安臉色時紅時黑,露出可憐的窘相,再配上那一臉煙容,真象舊戲中的一個小醜。

    克安目光往下垂,不敢正視他的發火的眼睛。

    他輕視地看了克安兩三眼,冷笑兩聲,挖苦地說:“既然四爸害怕去,不去也罷。

    說過就算了。

    ”他放下了克安的手。

    但是他看見克安的身子動動,胸脯一挺,他連忙先發制人地厲聲教訓起來:“你們是長輩,也應當有長輩的樣子,也應當給我們做小輩的立下榜樣。

    你們在家裡頭勾引老媽子、按丫頭那些醜事哪個不曉得?包妓女、鬧小旦、吃鴉片煙這些事情你們哪一件做不出來?四妹為什麼要跳井?你做父親的在做什麼?你也不想法打救她,就跑到小公館去了。

    你們口口聲聲講禮教,罵别人目無尊長。

    你們自己就是禮教的罪人。

    你們氣死爺爺,逼死三爸。

    三爸害病的時候,你們還逼他賣公館,說他想一個人霸占。

    這些事都是你們幹的。

    你們隻曉得賣爺爺留下的公館,但是你們記得爺爺遺囑上是怎麼說的?你們講禮教,可是爺爺的三年孝一年都沒有戴滿,就勾引老媽子公然收房生起兒子來!你們說,你們在哪一點可以給我們後輩做個榜樣?好,我曉得,這所公館橫豎是保不住的。

    讓你們去賣罷。

    公館賣了,家也散了,大家各奔前程。

    你們做你們自己的家長去。

    至多還有一點公賬上的田産,讓你們哪個吞去!我給你們說,靠了祖宗吃飯,不是光榮的事情。

    總有一天會吃光的。

    我就不象你們,我要靠自己掙錢生活。

    我不曉得什麼叫做家長!我隻曉得我自己。

    隻有我自己才可以管我。

    ” 覺民帶着一種無比的勇氣,帶着正義感和憤慨,傲慢地說下去,他不讓他們打斷他的話。

    他的聲音裡有一種懾服人的力量。

    他說的是事實,是衆人知道的事實,他的控訴裡并沒有一點虛僞。

    沒有人可以反駁他,打擊他。

    他站在那裡說話,從頭到腳全身沒有一點點軟弱。

    他跟他攻擊的那些人完全不是一類。

    他們不了解他,因此也無法制服他。

    他們靜靜地聽着他的話,想在話裡找到一個把柄,一個縫隙。

    但是覺民說完了,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