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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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她的兩個堂哥的交談,其實她什麼也沒有聽進去。

    她的臉上永遠帶着孤寂和畏懼的表情。

     “大哥,你不能這樣說。

    你是個二十六歲的青年。

    你應該多想到将來。

    隻有六七十歲的人才可以說靠過去生活,”覺民依然抱着絕大的勇氣,想改變哥哥的絕望的心境,想重燃起覺新的逐漸熄滅的青春的熱情。

    他還想用話去征服一個人的心。

     “我知道,我知道,”覺新忍耐地點頭說,“講道理我自然講不過你。

    不過事實常常不是如此,常常不象我們所想的那樣簡單。

    其實我有時也想到将來,也有過一些小的計劃。

    但是,别人總要來妨礙我,好象人家就不讓我做自己高興做的事,好象我就不應該過快樂的日子。

    ”覺新的臉上仍然帶着痛苦的表情。

    他似乎想笑,卻笑不出來。

    人們從他說話的神情可以知道,他并不想說服别人,不過是在傾訴自己的痛苦。

    芸已經止了悲,一面揩眼睛,一面聽他們講話。

    琴關心地站在芸的身邊,她不再講話,也在傾聽覺新吐露他的胸懷。

     “你的幸福是在你自己的手裡。

    你應該多多想到你自己,少想到那些反對你的人。

    你應該fight!别人妨礙你的幸福,你應該跟他戰鬥!戰鬥到底!”覺民好象找到機會似的,提高聲音,加重語氣地說。

    他想使他的話長久地在衆人的腦際、心上蕩漾。

     淑華忽然開顔笑了。

    這樣的話多麼痛快!這正是她愛聽的話,這正是她想說的話。

    她便高興地說:“這個意思很不錯!我贊成!” 琴滿意地微笑了。

    芸也感到興趣地望着她的兩個表哥。

    她覺得覺民方才說的話很中聽。

     覺新卻沒有受到鼓舞,仿佛隻聽見一些平凡的話。

    他搖搖頭說:“話說起來好聽。

    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

    在我們這個家裡你怎麼好戰鬥呢?都是些長輩,你又跟哪個戰鬥呢?他們有他們的大道理,無論如何,你總逃不過他們的圈套。

    ” “這并不是對人,是對事情,是對制度!”覺民并不因為這個答複而失去勇氣,他還熱烈地辯駁道:“你明知道這是一個腐爛的制度,垂死的制度,你縱然不幫忙去推翻它,你至少也不應該跟着它走,跟着它腐爛,跟着它毀滅。

    你不應該為着它就犧牲你自己的幸福,你自己的前途!” 沒有作聲。

    話進了每個人的心,也進了覺新的心,這一次把覺新的心靈震動了。

    對于他這不是平凡的話,這太過火了。

    他還不敢當着人攻擊舊家庭制度為垂死的制度;他更沒有勇氣主張推翻現在的社會。

    他的思想還沒有達到這個階段,他的生活經驗不曾使他明白他所見到的罪惡、不義、腐爛、悲劇的原因。

    他并沒有想去明白它們。

    他更看重人,他把一切的責任都放在人的肩上。

    他忽略了制度,有時他還有意無意地擁護這個制度,因此他以為他見過這個制度的美好的方面,他的兄弟們或許不曾見到。

    他對這個大家庭固然表示過種種的不滿,但是在心裡他卻常常想着要是那些長輩能夠放棄他們的一時的任性,犧牲一些他們的偏見,多注意到人情,事情一定會接近美滿的境域。

    他的主張跟他兄弟的主張的中間有一道鴻溝。

    覺新知道這個,覺民也知道。

    覺民從不曾放棄說服哥哥的念頭,雖然他看見希望一天小似一天。

    覺新卻明白自己不能說服弟弟,他隻希望覺民的思想會漸漸地變溫和。

    不過相反地覺民的思想卻逐漸變成激烈的了。

    覺新知道他們兩個人思想的差異,但是他始終不明白這差異到了什麼樣的程度。

    現在意外地(是的,多少有些意外地)聽見這樣的話從覺民的口裡出來,覺新不禁大為震驚了。

     “這不能,你怎麼有這種想法?”覺新痛苦地驚呼道,“你想推翻這個制度?”他又搖搖頭否定地說:“這是夢想!恐怕再過一百年也不成功!” “你怎麼知道不能成功?過去有許多同樣偉大的事都完成了!沒有一件腐爛了的東西能夠維持久遠的,”覺民充滿着信仰地、痛快地說。

     “這是革命黨的主張!這是社會主義!”覺新帶着恐怖的表情說。

     “覺民沒有一點驚惶,他望着覺新笑了笑,坦白地答道:”這還是無數的年輕人的主張。

    這具時代應該是年輕人的時代了。

    “ 覺新驚疑地看了看覺民,疲倦似地說:“我有點不明白你。

    你也走上了三弟的那條路。

    你們都走上了那一條路。

    ” 覺民默默地望着覺新。

     “什麼路?”淑華忍不住插嘴問道。

     覺新詫異地看了看淑華,又搖搖頭說:“你不曉得。

    ” “就是因為我不曉得,我才要你告訴我。

    你說給我聽是什麼路?”淑華堅持地問道。

     覺新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似的。

     “這是一條很遠、很遠的路,”覺民忽然用響亮的聲音代替覺新回答他們的妹妹。

     淑華并不了解覺民的意思。

    琴在一邊露出喜悅的微笑朝着覺民略略點一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