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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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悔得捶胸頓足。

     植物的20床依舊極甯靜地吐着舌頭。

     我不敢靠近19床,怕她看見我決非病入膏肓之徒。

    我盤腿坐在被垛旁,好象真正沉疴不起的病婦。

     “你是裝的。

    ”19床虛懷若谷地說。

    “裝什麼不行,來裝死呢?你睡着了的時候,我一聽你的喘氣聲就知道了。

    真正要去了的人,喘氣是三長兩短。

    ” 她埋藏在被子的溝壑中,我不知她的表情。

     在這樣一位充滿了死亡睿智的祖宗面前,你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但我還是要說:“我不是為了好奇。

    因為人們都害怕這件事,我想事先嘗一嘗。

    告訴大家。

    ” 19床說:“你想得倒好!嘗得到嗎?嘗不到的。

    死亡是一個紅果子,要好多年才熟。

    每個人都有一個,你急什麼?搶着摘下來的,是青的。

    青果子和紅果子能是一般味嗎?” 我啞口無言。

     她忽然細細地笑了,說:“你知道我現在想的是什麼嗎?” 這正是我極想知道的。

    這些天裡,我總想問問垂危的人們,可是我不忍心。

    我怕太悲怅。

    現在有人主動坦露,自然求之不得。

     她說:“我在想,下一輩子我變個什麼好呢?過幾天我就會被擡去燒灰,在晴朗的日子裡,如果有風,我會被喬得很遠。

    我可不願意在天上飄得太久,我打算很快就落到地上來。

    最多就是明年這個時候吧,我就變回來了。

    我已經想好我要變的東西,如果不随我的心,我就想想辦法抗過去。

    比如趕上我要變成一顆樹,我就不吸水,早點枯死。

    有些樹無緣無故地枯死,就是這個故事,它們不樂意變樹。

    要是讓我變成一個碗,我就跳到地上打碎,锔也不锔不起來。

    你碰到碗自個兒打碎的事嗎?” 我已經習慣了驚世駭俗的語言,連說是。

     “這樣我就能變成我想變的那個玩藝了。

    ”她滿意地結束了自己的話。

     面對着老婦人運籌帷幄的缜密地思維,我歎服之餘小心地問:“那您究竟想早日變成什麼呢?” “眼睛。

    一個胖小小子的眼睛,要睫毛長長的那種。

    ”老婆婆斬釘截鐵地說,“實在變不成一雙,變一隻也成。

    ”她下了很大的寬容心,“那一隻就讓别人變吧。

    ” 我探身,注視着她癟如空巢的眼窩,才知道她是一位盲人。

     我想未來一定有個男孩的眼睛象鷹隼般銳亮。

     “你呢?你下輩子打算變個啥?”她象老樹精似的問我。

     “我……”我張口結舌,發現自己關于死亡的所有知識都淺嘗辄止。

    我們以為運行到死,生命就完結。

    其實真正将死的人,忙碌地考慮着後面的事情。

     是的。

    我們會化成煙。

    煙會在天上飛。

    它終究會落地。

    構成我們生命最基本的那些小粒子,攜帶着我們的信息,在宇宙中穿行。

    那是一把打亂了的牌,隻有極少數的時候,才會再化成人形。

    我們會變成自然中的任何一種物質,顯形或是隐形地俯視着世界,在無垠中沿着永恒的軌道盤旋。

     珍惜這明亮的機會,直到最後一分鐘。

     “慢慢想……你還有好多年的時間哩……不急,不急……”婆婆又突然住了口。

    她安詳地睜着無珠的眼眶,不再與我說話。

     坐在臨終關懷醫院的病床上,我呼吸着新鮮的陽光,由衷地微笑起來。

     是的。

    我們還有好多年呢! 陽光打在粉牆上,照亮一幅潇灑的草書: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按照齊大夫的解釋,這句話該是:象愛我們的孩子那樣愛全人類的孩子。

     臨終關懷醫院裡的所有字畫,都是院長的老父親執筆。

    聽說他是一位很有名的書畫家,給大賓館作畫,一幅都是成千上萬元。

    可是他女兒是一分錢也不給他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