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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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句話并不癡呆啊?很邏輯,很完整。

    ”我輕聲對院長說。

     “老人們也很要強。

    他們象小孩似的,要在生人面前表現表現。

    剛才這幾句話,把她一天的精氣神都耗竭了,咱們走後,得昏睡一整天。

    她還記得我是院長,一個勁地說醫生護士的好話。

    挺可愛的。

    ” “您是說,她在癡呆之中,還記得讨好别人?”我說。

     “是啊。

    這很正常。

    她一生都是個小人物,她知道小人物該怎麼過活。

    别的都忘了,這個不會忘。

    她到最後一口氣都還記着自己見什麼人說什麼話。

    ”院長說。

     我們一間間屋子走過去,瀕死的人是那麼地相似。

    極端瘦弱,極端淡漠。

    在這個過程中,你覺得自己快速衰老。

     回到辦公室,院長說:“你不是問我有沒有活着出去的人嗎?我想起來了,有一個的……” ※ ※ ※ 那是一個初春的下午,乍暖還寒最難将息的時候。

    一個瘦瘦的男子走進來。

    他華貴的變色鏡由于屋内昏暗的光線逐漸變得清澈透明,更顯出臉色的蒼白。

     他張了張嘴,沒有出聲。

    象一個剜去了肉的河蚌,幹燥地敞着唇。

    院長回答說:“沒有,還沒有。

    ” 院長回答說:“沒有,還沒有。

    ” 他每天都在這個時候走進來,問同樣的話。

    院長都有同樣的答案使他轉身出去。

    相似的過程使院長先不好意思,搶先說。

     “可是,到底還要多長時間?”小夥子問。

    好象空氣中有一條鞭子抽了他的臉,臉稀薄的紅了。

     “不知道。

    你明白這不是天氣預報。

    就是天氣預報也常常搞錯,在預報晴天的時候下雨。

    ”院長鳥瞰着這個已不算年輕的年輕人。

    成天接觸的都是垂垂老矣之人,院長覺得自己足有幾百歲了。

    她比所有的人都要老,比那些将要死去的人老,比他們的子女更要老上幾輩。

     “但是你們應該知道。

    沒有人比你們更有經驗的了。

    ”年輕人固執地說。

    他平日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

    院長知道這種人一旦開始說了,他就會問個水落石出。

     “是的。

    我們是比一般的醫院有些經驗,但它畢竟不是定律。

    生孩子是有規律的,比如月份減三加七。

    但死沒有。

    你母親的各項生命指征都正常。

    就是說,她雖然是架舊馬車了,可還在緩緩地運行。

    等着吧。

    有些時候我們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等待。

    ”院長很體諒面前的年輕人。

    當家屬把他們的親人送到臨終關懷醫院來以後,院長就覺得同他們有一種親屬關系。

     “等到什麼時候?”小夥子急切地問。

     “等她的精神突然好起來。

    眼睛會象塗了油似的發亮,說話充滿感情。

    假如你的母親是個文化人,還會有詩意。

    她會突然說她想吃某種東西,嗅覺突出得好,會聽見很遙遠的聲音……到這種時候,就快了。

    依我們無數次的經驗,從那時候起,大約還有一天的時間。

    ”院長諄諄告誡。

     “那就是……”小夥子思索。

     “是的,那就是回光返照。

    ”“可是我剛看了。

    她昏昏沉沉的,好象完全失去了知覺我叫她,搖她,她什麼表情也沒有,隻把睫毛閃了一下。

    ”小夥子失望地說。

     “那是她在同你打招呼。

    别埋怨她,她隻有這麼多的勁,全使出來,隻能動一動睫毛你記住我的話,将來你老的時候,就知道這是什麼滋味了。

    提眼皮的那塊股肉,距大腦最近又最輕巧。

    它是人類随意活動最後的屏障。

    ”院長解釋。

     “院長。

    不要同我說我老了以後的事情,我不願意聽這個。

    我會老,我們每個人都會老。

    在老還沒有到來之前,讓我們抓緊時機幹點事。

    既然我們都會攤上那個結局,沒有必要說來說去。

    我們的道德總是太注意結局而忽視過程。

    我還沒有向您介紹過我自己……”年輕人激動起來。

     “我認識你,你不是21床的兒子嗎?”院長道。

     “我是博士。

    在英語裡博士和醫生是一個詞,可我不是醫生是博士,是我的母親把我培養成博士的。

    我馬上要到德國去學習,這也是我母親清醒時非常引以為豪的一件事。

    這是我的護照、簽證,喏,還有一星期以後飛往法蘭克福的機票……”小夥子把一大攤東西鋪在桌面上,棕色的護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