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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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和他人,他人和複明,天天都在一起,可彼此之間是多麼的遙遠。

    說到底,他們誰也不知道誰。

     他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面面相觑。

    他們在面面相觑。

    是耳朵在面面相觑,彼此能聽到粗重的喘息。

     急診室忙碌起來了,醫務人員在不停地進出。

    王大夫從急診室退了出來,他們十分自覺地讓開了一條道,一部分站在了過道的左側,另一部分則站在了過道的右側。

    他們鴉雀無聲,誰也不肯開口說一句話。

    他們一動不動,沒有人發出哪怕是一絲一毫的聲音。

    而醫護人員的腳步聲卻緊張起來了,一陣緊似一陣。

    他們以急診室的大門為中介,進去了,出來了。

    又進去了,又出來了。

    王大夫他們隻能慌亂吞咽。

    腳步的聲音已經徹底說明了所有的問題。

     整個過程王大夫隻聽到了一句話,是醫生的一句話:“立即送手術室。

    剖腹探查。

    ” 急診室的大門打開了,沙複明躺在床上,被兩個護士推了出來。

    她們必須把沙複明送到手術室去。

    盲人們尾随在手推床的後面,來到了電梯的門口。

    沙複明被送進了電梯,除了沙複明,護士拒絕了所有的人。

    高唯胡亂地撲到一個醫生的身邊,問清了手術室的方位,一把拉住了王大夫的手。

    王大夫又拉起張宗琪的手。

    張宗琪又拉起金嫣的手。

    金嫣又拉起小孔的手。

    小孔又拉起徐泰來的手。

    徐泰來又拉起張一光的手。

    張一光又拉起杜莉的手。

    杜莉又拉起了小唐的手。

    小唐又拉起了金大姐的手。

    他們就這樣來到了手術室的門口,站定了,松開手,分出了兩列,中間留下了一條走道。

     一個護士來到列隊的中間,問:“你們誰負責?需要簽字。

    ” 王大夫往前跨出了一步,張宗琪卻把他攔在了一邊,護士便把簽字筆塞到了他的手上。

    張宗琪直接把簽字筆送進嘴,咬碎了,取出筆芯,用他的牙齒拔出筆頭,對着筆芯吹了一口氣,筆芯裡的墨油就淌出來了。

    張宗琪用右手的食指蘸了一些墨油,伸出大拇指,撚了撚。

    勻和了,就把他的大拇指送到護士的面前。

     手術室的過道真靜啊。

    王大夫這一輩子也沒有聽到過這樣的靜,仿佛被什麼巨大的重量“鎮”住了,被摁在了一塊荒蕪的空間裡。

    王大夫張宗琪他們就這樣被“鎮”了一小時五十三分鐘,眼珠子都快凸出來了。

    沒有人開口去問。

    問是不好的。

    盲人在任何時候都堅信,隻有别人帶來的才是好消息,别人的消息時常令他們喜出望外。

     一小時五十三分鐘過後,醫生從手術室出來了。

    大夥兒一起圍上去。

    醫生說:“手術很好。

    ”醫生說:“能做的我們都做了。

    ”醫生說:“但現在我們還不知道結果。

    ”醫生最後說:“我們還要觀察七十二個小時。

    ” “我們還要觀察七十二個小時”。

    這不是最好的消息,但無疑是一個好消息——起碼,沙複明到現在還是沙複明。

    然而,王大夫一直在猶豫,那個躺在裡頭的、每天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的沙複明究竟是誰呢?他的病不可能是今天才有的,他一定是病得很久了。

    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哪怕是一丁點的消息。

    所有的人都對他一無所知——沙複明一直是他們身邊的一個洞,一個會說話的洞,一個能呼吸的洞,一個自己把自己挖出來的洞,一個僅僅使自己墜落的洞。

    也許,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洞。

    他們每一個人都在向着無底的、幽暗的深處瘋狂地呼嘯。

    這麼一想王大夫就覺得自己也墜落下去了,突然就是一陣難受。

    他太難受了,也許還有一陣緻命的驚悚。

    王大夫一個趔趄,整個身軀都搖晃了一下,他要哭。

    王大夫告訴自己,不能。

    不能讓自己變成一個洞。

    他的腳後跟就碰到身邊的小孔了。

    王大夫拽住小孔,像拽住一根稻草。

    此時此刻,王大夫是多麼的孱弱,他一把就把小孔摟在了懷裡,下巴擱在了小孔的肩膀上,他眼淚出來了,鼻涕也出來了,弄得小孔一身。

    王大夫語無倫次了:“結婚。

    結婚。

    結婚。

    ”他帶着哭腔哀求說:“我們一定要有一個像樣的婚禮。

    ” 王大夫懷裡的女人不是小孔,是金嫣。

    金嫣當然是知道的,卻怎麼也不情願離開王大夫的胸膛。

    金嫣也哭了,說:“泰來,大夥兒可都聽見了——你說話要算數。

    ” 跟在醫生後面的器械護士目睹了這個動人的場面,她被這一群盲人真切地感動了。

    她的身邊站着的是高唯。

    一回頭,器械護士的目光就和高唯的目光對上了。

    高唯的眼睛有特點了,小小的,和所有的盲人都不太一樣。

    護士對着高唯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終于有點不放心。

    她伸出手,放出自己的食指,在高唯的眼前左右搖晃。

    高唯一直凝視着護士,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就把腦袋側過去,同樣伸出手,捏住了護士的手指頭,挪開了。

    高唯對着護士眨巴了一下眼睛,又眨巴了一下眼睛。

     護士突然就明白過來了,她看到了一樣東西。

    是目光。

    是最普通、最廣泛、最日常的目光。

    一明白過來護士的身體就是一怔。

    她的魂被懾了一下,被什麼東西洞穿了,差一點就出了竅。

     2007年4月至2008年6月于南京龍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