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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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接到電話王大夫就知道事情不好。

    電話裡的聲音很好聽,好聽的聲音在“請”他回去,“請”他回到他的“家裡”去。

    好聽的聲音真是好聽極了,聽上去像親人的召喚。

    但是王大夫心裡頭明白,這不是親人在召喚。

     半個月來,兩萬五千塊錢始終是一塊石頭,一直壓在王大夫的心坎上。

    王大夫是這麼勸自己的,别去想它,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候也許就有辦法了。

    辦法還真的就有了,王大夫向沙複明預支了一萬塊錢的工資。

    一萬元,再加上王大夫過去的那點現款,王大夫還是把兩萬五千塊錢給湊齊了。

    王大夫什麼都沒有解釋,好在沙複明什麼也沒有問。

     現在的問題是,王大夫把兩萬五千塊錢拿在手上,輕輕地摩挲。

    摩挲來摩挲去,舍不得了。

    王大夫就想起了一位老前輩說過的話,那是一個盲眼的老女人。

    她說,錢是孩子,不經手不要緊,一經手就必須摟在懷裡。

    王大夫就心疼這筆錢,心口像流了血。

    他聞到了胸口的血腥氣味。

    冤啊。

    如果弟弟是為了買房子、讨老婆、救命,給了也就給了。

    可這是怎樣的一筆糊塗賬?既不是買房子,也不是讨老婆,更不是救命。

    是賭博。

    賭債是一個無底洞。

    這一次還上了,弟弟下一次再去賭了呢?弟弟再欠下二十五萬塊呢?他這個做哥哥的還活不活了? 王大夫第一次恨起了自己。

    他為什麼是做哥哥的?他為什麼那麼喜歡做冤大頭?憑什麼他要搶着站出來?真是用不着的。

    沒有他,地球一樣轉。

    這毛病得改。

    下一次一定得改。

    這一次當然不行。

    他承諾了。

    他是用舌頭承諾的。

    再怎麼說,一個人的舌頭永遠都不能瞎。

    舌頭要是瞎了,這個世界就全瞎了。

     欠債還錢,這是天理。

    從來就是。

     聽完了手機,王大夫把手機合上了,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這些日子王大夫一直把兩萬五千塊錢捆在自己的身上,就系在褲腰帶的内側。

    這個是馬虎不得的。

    王大夫掏出墨鏡,戴上了。

    一個人走上了大街。

    他站立在馬路的邊沿,大街一片漆黑,滿耳都是汽車的呼嘯。

    說呼嘯并不準确,汽車的輪子仿佛是從路面上“撕”過去的,每一輛汽車過去都像扒了地面的一層皮。

     ——這是最後的一次了,絕對是最後的一次。

    王大夫不停地告誡自己。

    從今往後,無論弟弟再發生什麼,他都不會過問了。

    此時此刻,王大夫的心已經和石頭一樣硬,和石頭一樣冷。

    這絕對是最後的一次。

    兩萬五,它們不是錢,它們是王大夫的贖罪券。

    隻要把這兩萬五交出去,他王大夫就再也不欠這個世界了。

    他誰也不欠。

    什麼也不欠。

    遺憾當然也有,兩萬五千塊畢竟沒有得到一個好的去處,而是給了那樣的一幫王八蛋。

    你們就拿去吧,噎死你們! 王大夫突然伸出了他的胳膊,氣派了。

    他要叫一輛出租車。

    操他媽的,兩萬五千塊錢都花出去了,還在乎這幾塊錢麼?花!痛痛快快地花!老子今天也要享受一下。

    老子還沒有坐過出租車呢。

     一輛出租車平平穩穩地靠在了王大夫的身邊,王大夫聽出來了,車子已經停在他的身邊了。

    但王大夫沒有伸手,他不知道出租車的車門該怎麼開。

    司機卻是個急性子,說:“上不上車?磨蹭什麼呢?”王大夫突然就是一陣緊張。

    他冒失了。

    他怎麼想起來叫出租車的呢?他壓根兒就不會坐出租車。

    王大夫在短暫的羞愧之後即刻鎮定了下來。

    他的心情很壞。

    非常壞。

    壞透了。

    王大夫說:“你喊什麼?下來。

    給我開門。

    ” 司機側過了腦袋,透過出租車的玻璃打量了王大夫一眼。

    王大夫戴着墨鏡,面色嚴峻。

    和所有的盲人一樣,王大夫的墨鏡特别大,顔色特别深,幾乎就是罩在眼睛上。

    司機知道了,他是個盲人。

    但是,不像。

    越看越不像。

    司機不知道今天遇上了哪一路的神仙。

    司機還是下來了,一邊瞟着王大夫,一邊給王大夫打開了出租車的車門。

    他一點也弄不清墨鏡的背後到底深藏着一副怎樣的眼睛。

     王大夫卻是全神貫注的。

    他突然就虛榮了,不想在這樣的時候露怯。

    他不想讓别人看出來他是一個盲人。

    依照車門的動靜,王大夫在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他扶住門框,緩緩地鑽了進去。

     司機回到駕駛室,客氣地、甚至是卑微地說:“老大,怎麼走?” 王大夫的嘴角吊上去了,他什麼時候成“老大”了?但王大夫即刻就明白過來了,他今天實在是不禮貌了。

    他平時從來都不是這樣的。

    但不禮貌的回報是如此的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