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高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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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快就能在推拿中心站穩腳跟,都紅不敢相信。

    好在都紅是一個自知的人,知道自己的手藝還不足以吸引這麼多的回頭客。

    其實,問題的關鍵早已經水落石出了,都紅還是占了“長相”的便宜。

    這是都紅第一次“行走江湖”,她還不能正确地了解一個女子的“長相”具有怎樣的重要性。

    都紅現在知道了,“長相”也是生産力。

     與“長相”密切相關的是,都紅的回頭客清一色都是男性。

    年紀差不多集中在三十五至四十五歲之間。

    都紅對自己的吸引力是滿意的,自豪了,當然,也還有陌生。

    這陌生讓都紅快樂,是一個女性理所當然的那種快樂。

    要不是出來,她這一輩子可就蒙在鼓裡了。

    都紅知道自己“漂亮”,可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美”。

    “漂亮”和“美”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了,它們所涵蓋的是完全不同的本質。

    都紅的自豪其實也就在這裡。

    可是,都紅同樣發現了一個基本的事實,年輕的、未婚的男士很少點她的鐘。

    這讓都紅又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寥落。

    不過都紅很快又找到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年輕人身體好,一般不會到推拿房裡來,幾乎就沒有。

    說到底,并不是都紅對他們缺少吸引力,而是都紅從根本上就缺少這樣的機會。

    如果他們來了呢?如果呢?也很難說的吧。

     知道自己美固然是一件好事,有時候,卻又不是這樣的。

    都紅就感到自己的心慢慢地“深”了。

    女孩子就這樣,所有的煩惱都是從知道自己的“長相”之後開始的。

    事實上,都紅都有些後悔自己的“長相”了。

     生意好,接觸的人就多。

    人多了就雜。

    人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什麼樣的人都有。

    差别怎麼那麼大的呢?可以說,一個人一個樣。

    都紅看不見那些男人,但畢竟給他們做推拿,畢竟在和他們說話,他們的區别都紅還是一目了然了。

    有的胖,有的瘦,有的壯,有的弱,有的斯文,有的粗魯,有的愛笑,有的沉默,有的酒氣沖天,有的煙氣缭繞。

    但是,無論怎樣的區别,有一點他們又都是一樣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手機。

    有一點就更加一樣了,每一部手機裡都有它們的“段子”。

    都紅聽到的第一個“段子”是這樣的,說,在鄉下,一個丈夫下地幹活去了,老婆的相好的當即趕了過來。

    還沒有來得及親熱,丈夫卻回來了,他忘了拿鋤頭。

    老婆急中生智,讓相好的躲麻袋裡,并把他藏在了門後。

    丈夫扛着鋤頭,急匆匆又要走。

    走到門口,突然發現門後多了一個麻袋,滿滿的。

    他踢了一腳,自語說:“咦,麻袋裡是什麼?”相好的在麻袋裡大聲地喊道“玉米!” 這是都紅聽到的第一個段子,笑死了。

    連着聽了好幾個,段子開始複雜了。

    并不是每一個段子都像“玉米”這樣樸素的。

    都紅年輕,許多段子其實是聽不懂的。

    聽不懂就必須問。

    她傻愣愣地盯着客人,一定要把“包袱”的含義問出來。

    但都紅的話音未落,一下子又無師自通了。

    這一“通”就要了都紅的命,都紅感到了龌龊,太污濁,太下流了。

    血直往臉上湧。

    都紅無比地懊喪,覺得自己也一起龌龊進去了。

    然而,段子是無窮無盡的,天長日久,都紅居然也習慣了,你總不能不讓客人說話吧。

    都紅很快就發現這樣一種類型的男人了,他們特别熱衷于給女生說段子,越說越來勁,就好像段子裡頭的事情都是他們做出來的。

    都紅不喜歡這樣的男人,裝着聽不見。

    就是聽見了,都紅也裝着聽不懂。

    難就難在都紅聽得懂,這一來她就忍不住要笑。

    都紅不想笑,但笑是很難忍的,都紅怎麼也忍不住,隻好笑。

    笑一回就覺得吃了一回蒼蠅。

     因為每個人都有手機,每個手機裡都有段子,都紅知道了,這個世界就是手機,而生活的本來面目就是段子。

     段子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葷。

    葷這個字都紅當然知道,它和蔬菜相對,是素的反義。

    葷的背後隻能是肉,和肉有無可分割的關系。

    對于葷,都紅實在是害怕了,渾身都不自在。

    聽的日子久了,都紅對這個世界有了一個大緻上的認識,也可以說,判斷:她所處的這個世界是葷的。

    她神往的、那個叫做“社會”的東西是葷的。

    所有的男人都葷,所有的女人也一樣葷。

    男人和女人一刻也沒有閑着,都在忙。

    滿世界都是交媾,混雜,癫瘋,癡狂,毫無遮擋。

    都紅都有點慶幸了,幸虧自己是個瞎子,要不然,眼睛往哪裡看呢?每個人都是走肉,肉在“嘩啦啦”。

     都紅還記得第一次離家出門的情景。

    那時的都紅的确是恐懼的,她擔心自己不能在這個社會上立足。

    但是,必須承認,都紅在恐懼的同時心裡頭還有另外的一樣東西,那東西叫憧憬。

    她是多麼地憧憬這個世界啊。

    她憧憬陌生的人,她憧憬陌生的事,她憧憬不一樣的日子。

    那時的都紅是怎樣的蠢蠢欲動,就希望自己能夠早一點被這個世界所承認、所接納,然後,融進去。

    生活有它的意義,都紅所有的夢想都在裡頭。

    可現在,鋪天蓋地的手機和鋪天蓋地的段子把生活的真相揭示出來了,這個世界下流,龌龊。

    太髒了,太無聊了,太粗鄙了。

    都紅沒有什麼可以憧憬的了,從皇帝到乞丐,從總經理到小秘書,從飛行員到乘務員,從村長到二大爺,都一樣。

    都紅就覺得自己每一天都站在狗屎堆上。

    她必須站在狗屎堆上,一離開她就不能自食其力了。

    她遲早也是一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