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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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過來。

    等明白過來的時候卻已經晚了。

    王大夫似乎抽出瘾來了,還想抽。

    小孔死死地拽住了,一把把王大夫的腦袋摟在了胸前。

    小孔哭道:“你這是幹什麼?這關你什麼事?” 王大夫把錢投到股市上去帶有賭博的性質,其實也猶豫了一陣子的。

    一想起小孔的手,王大夫就急着想發财,恨不能一夜暴富。

    可這年頭錢再怎麼發瘋,手指縫終究是手指縫,總共也才有八個。

    眼見得一年又過去了一大半了,王大夫的天眼開了,突然就想起了股市。

    這年頭的錢是瘋了,可是,再怎麼瘋,它還隻是個小瘋子。

    大瘋子不叫錢,叫票,股票的票。

    股票這個瘋子要是發起瘋來,可不是拿大頂和翻跟頭了,它會拔地而起,它會旱地拔蔥。

    王大夫在上鐘的時候經常聽到客人們在談論股市,對股市一直有一個十分怪異的印象,這印象既親切,又陰森,既瘋魔,又現實,令人難以置信。

    如果一定要總結一下,完全可以對股票做出這樣的概括:“錢在天上飄,不要白不要;錢在地上爬,不拿白不拿;錢在懷裡揣,隻能說你呆。

    ”為什麼不試一試?為什麼不?如果說,明天的股市是一隻鑽天猴,那麼,後天上午,王大夫不就可以帶上小孔直飛南京了麼?王大夫扭了扭脖子,掉了掉眉梢,把腦袋仰到天上去了。

    他抱起自己所有的積蓄,咣當一聲,砸進去了。

     王大夫的進倉可不是時候。

    還是滿倉。

    他一進倉股市就變臉了。

    當然,他完全有機會從股市裡逃脫出來的。

    如果逃了,他的損失并不是很大。

    但王大夫怎麼會逃呢,對王大夫來說,一分錢的損失也不能接受。

    他的錢不是錢。

    是指關節上赤豆大小的肉球。

    是骨頭的變形。

    是一個又一個通宵。

    是一聲又一聲“重一點”。

    是大拇指累了換到食指。

    是食指累了換到中指。

    是中指累了換到肘部。

    是肘部累了再回到食指。

    是他的血和汗。

    他舍不得虧。

    他在等。

    發财王大夫是不想了,可“本”無論如何總要保住。

    王大夫就這樣被“保本”的念頭拖進了無邊的深淵。

    他給一個沒有身體、沒有嗓音、一輩子也碰不到面的瘋子給抓住了,死死卡住了命門。

     股市沒有翻跟頭。

    股市躺在了地上。

    撒潑,打滾,抽筋,翻眼,吐唾沫,就是不肯站起來。

    你奶奶的熊。

    你奶奶個頭。

    股市怎麼就瘋成這樣了的呢?是誰把它逼瘋了的呢。

    王大夫側着腦袋,有事沒事都守着他的收音機。

    王大夫從收音機裡學到了一個詞,叫做“看不見的手”。

    現在看起來,這隻“看不見的手”被人戲耍了,活生生地叫什麼人給逼瘋了。

    在這隻“看不見的手”後面,一定還有一隻手,它同樣是“看不見”的,卻更大、更強、更瘋。

    王大夫自己的手也是“看不見的”,也是“看不見的手”,但是,他的這兩隻“看不見的手”和那兩隻“看不見的手”比較起來,他的手太渺小、太無力了。

    他是螞蟻。

    而那兩隻手一個是天,一個是地,一巴掌就能把王大夫從深圳送到烏拉圭。

    王大夫沒有拍手,隻能掰自己的指關節。

    掰着玩呗。

    大拇指兩響,其餘的指頭三響。

    一共是二十八響,劈哩啪啦的,都趕得上一挂小鞭炮了。

     錢是瘋了。

    一發瘋王大夫有錢了,一發瘋王大夫又沒錢了。

     “我已是滿懷疲憊,歸來卻空空的行囊”。

    這是一首兒時的老歌,王大夫會唱。

    2001年的年底,王大夫回到了南京,耳邊想起的就是這首歌。

    王大夫垂頭喪氣。

    可是,從另一種意義上,也可以說,王大夫喜氣洋洋——小孔畢竟和他一起回來了。

    小孔沒有回蚌埠,而是以一種秘密的姿态和王大夫一起潛入了南京,這裡頭的意思其實已經很明确了。

    王大夫的母親高興得就差蹦了。

    兒子行啊,行!她把自己和老伴的床騰出來了,特地把兒子領進了廚房。

    母親在廚房裡對着兒子的耳朵說:“睡她呀,睡了她!一覺醒來她能往哪裡逃?”王大夫測過了臉去,生氣了。

    很生氣。

    他厭惡母親的庸俗。

    她一輩子也改不了她身上的市儈氣。

    王大夫擡了擡眉梢,把臉拉下了。

    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可以“這樣”做,絕對不可以“那樣”說。

     王大夫和小孔在家裡一直住到元宵節。

    小孔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

    王大夫的母親不停地誇,說小孔漂亮,說小孔的皮膚真好,說南京的水土“不知道要比深圳好到哪裡去”,“養人”哪,“我們家小孔”的臉色一天一個樣!為了證明給小孔看,王大夫的母親特地抓起了小孔的手,讓小孔的手背自己去蹭。

    “可是的?你自己說,可是的?”是的。

    小孔自己也感覺出來了,是滋潤多了,臉上的肌膚滑溜得很。

    但小孔終究是一個女人,突然就明白了這樣的變化到底來自于什麼樣的緣故。

    小孔害羞得要命,開始慌亂。

    她的慌亂不是亂動,而是不動。

    一動不動。

    身體僵住了。

    上身繃得直直的。

    另一隻手卻捏成了拳頭,大拇指被窩在拳心,握得死緊死緊的。

    盲人就是這點不好,因為自己看不見,無論有什麼秘密,總是疑心别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一點掩飾的餘地都沒有了。

    小孔就覺得自己驚心動魄的美好時光全讓别人看去了。

     王大夫沒有浪費這樣的時機。

    利用父母不在的空檔,王大夫十分适時地把話題引到正路上來了。

    王大夫說:“要不,我們就不走了吧。

    ”小孔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隻是說:“那邊還有行李呢。

    ”王大夫思忖了一下,說:“去一趟也行。

    ”不過王大夫馬上就補充了,“不是又要倒貼兩張火車票麼?”小孔一想,也是。

    可還是舍不得,說:“再不我一個人跑一趟吧。

    ”王大夫摸到小孔的手,拽住了,沉默了好大的一會兒,說:“别走吧。

    ”小孔說,“不就是幾天麼。

    ”王大夫又沉默,最終說:“我一天也不想離開你。

    你一走,我等于又瞎了一回。

    ”這句話沉痛了。

    王大夫是個本分的人,他實話實說的樣子聽上去就格外的沉痛。

    小孔都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

    想了半天,幸福就有點無邊無際,往天上升,往地下沉。

    血卻湧在了臉上。

    小孔心裡頭想,唉,全身的血液一天到晚都往臉上跑,氣色能不好麼。

    小孔拉着王大夫的手,十分自豪地想,現在的自己一定很“好看”。

    這麼一想小孔就不再是自豪,有了切骨的遺憾——她的“氣色”王大夫看不見,她的“好看”王大夫也看不見,一輩子都看不見。

    他要是能看見,還不知道會喜歡成什麼樣子。

    遺憾歸遺憾,小孔告訴自己,不能貪,現在已經很好了,不能太貪的。

    再怎麼說,她小孔也是一個坐擁愛情的女人了。

     小孔留下來了。

    這邊的問題剛剛解決,王大夫的心思卻上來了。

    他當初可是要把小孔帶回南京當“老闆娘”的。

    可是,他的店呢?他的店如今又在哪裡?夜深人靜的時候,王大夫聽着小孔均勻的呼吸,依次撫摸着小孔的十個手指頭——其實是她八個歪斜的手指縫——睡不着了。

    他的失眠歪歪斜斜。

    他的夢同樣歪歪斜斜。

     猶豫兩三天,王大夫還是把電話撥到沙複明的手機上去了。

    說起來王大夫和沙複明之間的淵源深了,從小就同學,一直同學到大專畢業,專業又都是中醫推拿。

    唯一不同的是,畢業之後王大夫去了深圳,沙複明卻去了上海。

    轉眼間,兩個人又回到南京來了。

    際遇卻是不同。

    沙複明已經是老闆了,王大夫呢,卻還是要打工。

    相必沙老闆手指上的小肉球這會兒都已經退光了吧。

     這個電話對王大夫來說痛苦了。

    去年還是前年?前年吧,沙複明的推拿中心剛剛開張,沙複明急于招兵買馬,直接把電話撥到了深圳。

    他希望王大夫能夠回來。

    沙複明知道王大夫的手藝,有王大夫在,中流砥柱就在,品牌就在,生意就在,聲譽就在。

    為了把王大夫拉回來,沙複明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