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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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把自己買回來,或者說,自己把自己租出來。

    耿東亮和老虎機越來越像一對孿生兄弟了——你的長相,有時候卻是我的表情。

     電子遊戲蘊藏了最真實的世俗快樂,它遠離了責任與義務,它的每一個程序都伴随了人類的世俗欲望,讓你滿足,或讓你暫時滿足,而每一次滿足伴随了自救一樣的刺激,輸與赢隻不過是這種自救的正面與反面罷了。

    這麼多年來耿東亮一直生活在别人替他設定的生活裡頭,電子遊戲同樣是别人設定的,可是操縱杆掌握在耿東亮的手上。

     耿東亮越來越不想到炳璋那裡上課了。

    天氣這麼熱,他就想閉上眼睛好好玩一個暑假,好好讓自己放肆一回,昏天黑地一回。

    有幾次耿東亮都想“逃學”了,像小學生時代那樣。

    耿東亮沒有逃學,說到底還是怕炳璋生氣,不讓愛自己的人生氣和失望,時常是被愛者的重大責任。

     然而炳璋還是生氣了。

    耿東亮看得出來。

    耿東亮連續在電子遊戲廳裡熬夜,聲音裡頭有些不幹淨,練聲的狀況讓炳璋越來越不滿意。

    炳璋的不高興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了。

    換了别人炳璋或許會破口大罵的。

    但是炳璋從來不罵耿東亮。

    用炳璋的話說,響鼓是經不起重槌的。

     耿東亮再也不敢在星期六的中午去玩電子遊戲了。

    耿東亮對自己說了,隻玩兩個小時。

    兩個小時之後去炳璋的家裡上課。

    遊戲大廳裡的日光燈白天黑夜都開着,白天與黑夜都是日光燈的燈光效果。

    這個下午耿東亮的手氣稱得上“八仙過海”,走一路通一路,鬼打牆都擋不住。

    耿東亮在星期六的下午大獲全勝。

    耿東亮離開座位,腿麻了,像穿了一雙高筒的大棉鞋。

    他瘸着腿兌了碼子,出了遊戲廳,一陣熱浪過來,皮膚像燒着了。

    天黑了,馬路上全是燈。

    耿東亮記得走進大廳的時候烈日正當頭的,一下子弄不清在哪兒、什麼時候了。

    這時候海關大樓上的大鐘卻敲響了,滿滿的八下。

    耿東亮直到這個時候才想起了下午的那節課。

    他的額頭上就出汗了。

     星期日的下午炳璋的臉色說拉下就拉下了,宛如剛剛從冰箱裡拖出來的苦瓜。

     “昨天幹什麼去了?” 耿東亮站在炳璋的面前,卻不敢看他,隻是拿目光去找虞積藻,利用這個瞬間耿東亮編了一句謊話。

    耿東亮把謊話咬在嘴裡,卻說不出口。

    耿東亮說:“我忘了。

    ” 炳璋說:“我問你做什麼去了?” 耿東亮又編了一句謊話,但還是說不出口。

    耿東亮隻好老老實實地說:“玩電子遊戲了。

    ” “我等了你一下午。

    你讓我生氣。

    ”炳璋神情嚴肅地說,“你在堕落,我的孩子。

    ” 虞積藻端上來一盤冰鎮西瓜。

    她把西瓜放在桌面上,輕聲說:“孩子都這麼大了,你總是說這樣難聽的話。

    ”耿東亮站在炳璋與虞積藻的中間。

    不是“像”面對父母,簡直就“是”面對父母。

     炳璋很激動。

    但是看得出克制。

    他走上來,用雙手拍了拍耿東亮的兩隻肩頭,“你看……我們說好了的……我們有我們的計劃。

    ” 耿東亮不語。

    他的肩頭感覺到炳璋的顫抖。

    他在克制。

     “開學以前你住到我的家裡來,”炳璋說,“我不能看着你變成一匹野馬。

    ” 耿東亮突然開口說話了。

    他一開口甚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耿東亮說:“我想好好玩一個暑假,我不想唱,我有點厭倦了。

    ” 耿東亮自己也不相信會把這句話說出口,但是說出口之後卻又有一股說不出的輕松。

    這句話是一口痰,堵在他的嗓子眼裡頭似乎有些日子了。

    耿東亮知道這句話遲早會從自己的嘴裡吐出來的,咽不到肚子裡頭。

     炳璋的目光在耿東亮的面前一點一點憂郁下去。

    他的憂郁使他看上去更像屠格涅夫了。

    炳璋從耿東亮的肩頭撤下雙手,一個人往卧室去。

    這個過程隻有四五步,炳璋的背影在這四五步之中顯出了龍鐘。

    讓看的人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

    耿東亮望着他,卻聽見虞積藻在身後說話了,“你怎麼能對他說這種話,孩子!”耿東亮側過臉,張了幾下嘴巴,後悔就從胸口泛上來,變成霧,罩在了他的目光上頭。

    怎麼脫口就把那句話說出來了? 炳璋從卧室出來的時候手裡拿了一隻醬色的俄式煙鬥。

    炳璋從不吸煙的,這隻煙鬥在他的手上也就分外醒目了,像多出來的一隻指頭。

    他坐到沙發中,撫弄着這隻煙鬥,臉上是追憶往事的樣子。

    耿東亮知道這隻煙鬥,甚至知道它的名字。

    這隻煙鬥是炳璋離開莫斯科的時候娜佳送給他的。

    娜佳給這隻木質煙鬥起過一個很好的名字,卡魯索之吻。

    最偉大的男高音,意大利人卡魯索有吸煙這個毛病,天才巨匠們的毛病往往都是古典繪畫中的黴斑,臨摹者時常會把這些黴斑小心逼真地臨摹下來的。

    然而不管怎麼說,能得到娜佳的煙鬥标志了一種認可。

    在一定的範疇裡頭,它代表了出衆與優秀。

     炳璋得到了這隻煙鬥。

    然而,這一份光榮對炳璋來說隻是一種疼痛。

    炳璋回國之後沒有成為“遠東最出色的男高音”。

    他放鴨去了。

    他用美聲吆喝了十五年。

    這隻煙鬥伴随了炳璋十五年。

    空煙鬥裡頭沒有煙霭,沒有火苗,可是有一處燃燒,閃爍在炳璋的疼處,烤出一股緻命糊味。

    越疼越讓人心有不甘。

     炳璋把煙鬥捂在掌心裡頭,盯着耿東亮。

    他的目光使耿東亮聯想起點燃的煙窩,在夏天的黑夜裡放出猩紅色的光芒,又固執又脆弱,又洶湧又無力,掙紮了幾下就暗下去了。

    炳璋沉默了好大一會兒,終于說話了。

    炳璋說:“孩子,藝術家的生命是最脆弱的,許多偶然集中到一塊兒才能成就一個好的藝術家。

    有一個偶然出了問題就算完了。

    請原諒我的自私,孩子,讓我來完成你,讓我來享受這份喜悅。

    你能完成我不能完成的事。

    跟着我,一心一意往前走。

    你是我一生當中的最後一次機會了。

    你不可以厭倦,我的孩子。

    我這一生一定要把這隻煙鬥送出去。

    這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這是讓我活着的全部内容。

    ” “住到我家裡來,孩子。

    ”虞積藻說。

     耿東亮想說“不”,然而沒有勇氣。

    耿東亮的腦子一陣空,目光裡頭貯滿風。

    他望着炳璋,失神了,沒頭沒腦地說:“你越來越像我母親了。

    ”炳璋沒有聽懂耿東亮的話,他大聲說:“我正在塑造你,我是你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