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人爾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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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代現在看來是一個蒙昧時代,野蠻時代。

    如果和此前的時代進行比較的話,那可是一個好的時代。

    是一個看起來比現在有意思的時代。

     土司時代開始的時候,力量是非常強大的,連衆多的大神小神的系統都土崩瓦解了。

    每一個村子的神,每一個家庭的神靈都在某一天消失了。

    大家都服從了土司認定的那個來自印度,那個白衣之邦的佛陀,以及環坐在他蓮座周圍那些上了天的神靈們。

    神靈們臉上都帶着對自己的道行充滿自信的神情。

     土司時代,木犁上有了鐵的铧頭,更不要說箭镞是多麼鋒利了。

     還是這個時代,有了專結甜美果子的樹木,土地也好像比以前肥沃了。

    有傳說說,那個時代剛剛開始的時候,甚至出現了能結十二個穗子的青稞。

     第一個土司不僅僅是個馬上的英雄。

    他比聰明人多一個腦袋,比一般的人多兩個腦袋,比傻子多一百個腦袋。

    其他創造我們不去說它,就隻說和我們要講的故事有關的吧。

    他的一個腦袋裡的一個什麼角落裡動了一動,就想出了把人的一些行為看成是錯誤和罪過。

    他的腦子又動了一動,便選出一個男人來專司懲罰錯誤和罪過。

    被選中的這個人是個紅眼睛的家夥,但是不叫爾依。

    土司時代剛開始的年頭,土司往往說,去把那個家夥的舌頭割了。

    因為這個人竟說土司時代沒有過去的酋長時代好。

    土司又說,去,把那個人的膝蓋敲碎了。

    因為這個人以為另一個土司的領地會給他帶來更多的幸福,而動了像鳥一樣自由飛走的念頭。

    行刑人就用一隻木槌把那個膝頭敲碎了,聲音并不像想象的那麼清脆動聽。

    土司對那個蜷縮在地上的痛苦的人說,你本來是個好人,可這一來,你的心地再也不會好了。

    沒有腳的東西,比如蛇,它的心地好嗎,它就是沒有腳,不能好好走路,心地就變壞了。

    算了,壞了心地的人留着沒有什麼好處,來人哪,把這個壞了膝蓋的家夥殺了算了。

    于是,行刑人放下敲東西的木槌,揮起一把長刀,嚓!一聲響,一個腦袋就落在地上了,臉頰上沾滿了塵土。

    行刑人爾依這些都是土司時代剛開始時的事情。

    也就是說,那是在一個階段上必然發生的事情。

    後來,不用再拔寨掠地,土司就把各種罪行和該受的懲罰都條理化了。

    所以,土司時代又被一些曆史學家叫做律法時代。

    土司正在和一個女人睡覺——對于土司,不要問他睡的是自己的女人還是别人的女人——就是這個時候,他想起了一條律法,拍拍手掌,下人聞聲進來站到床前。

    土司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叫書記官來。

    書記官叫來了,土司說,數一下,本子上有好多條了,好家夥,都有二十多條了,我這個腦殼啊。

    再記一條,與人通奸者,女人用牛血凝固頭發,殺自己家裡的牛,男人嘛,到土司官寨支差一個月。

     好吧,還是來說我們的行刑人吧。

     後來的人們都說,是行刑人噬血的祖先使他們的後人無辜地蒙受了罪孽。

    崗托土司家的這個行刑人家族就是這樣。

    行刑人家族的開創者以為自己的神經無比堅強,但那是一種妄想。

    刀磨去一點就會少去一點,慢慢地,加了鋼的那點鋒刃就沒有了。

    他們那點勇敢的神經也是一樣,每用一次,那彈性就會少去一點,當最後的什麼時候,就到了一點什麼彈性都沒有、戛然一下斷掉的時候了。

    這種事情很有意思。

     剛有崗托土司的時候,還沒有專門的行刑人家族。

    前面說過,那個家族的開創者是個眼睛紅紅的老家夥。

    第一代土司兼并了好幾個部落,并被中原的皇室頒布了封号。

    那時,反抗者甚多,官寨前廣場左邊的行刑柱上,經常都綁着犯了剛剛産生不久的律法的家夥。

    當時,主要還是用鞭子來教訓那些還不适應社會變化,糊裡糊塗就犯了律條的家夥。

    莎草紙手卷上寫道:這個時候,要是晴天裡有呼呼的風聲在那些堡壘似的石頭寨子上響起,就是行刑人又在揮動鞭子了。

    鞭子的風聲從人們頭上刮過時,那種嘯聲竟然十分動聽。

    天空藍藍的,呼呼的聲音從上面掠過,就像有水從天上流過。

    這種聲音增加了人們對天空,對土司的崇敬之情。

    那個時候,土司家奴們抽人都不想再抽了,那個眼睛血紅的家夥也是剛剛叫别人給抽了一頓,身上皮開肉綻。

    他是因為那雙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土司,叫土司感到不舒服才受刑的。

    受完刑,他也不走開,還是用血紅的眼睛看着土司,用低沉的嗓音說,讓我來幹這個活,我會幹得比他們所有人都好。

    土司說,好吧,叫這個人試試。

    這個人接過鞭子,抻一抻,就在空中揮動起來了。

    他揮動鞭子并不十分用力,但空氣都像怕痛一樣嘯叫起來。

    就不要說給綁在行刑柱上的人了。

    鞭子在這個自薦者手中像蛇一樣靈巧,每一下下去都貼心切肉。

    土司說,很好,你是幹什麼的。

     “下人是燒木炭的。

    ”“叫什麼名字?”“不敢有自己的名字,等着土司親賜。

    ”“知道這樣你就是我的家奴了嗎?”“知道。

    ”“我把你們這些人變成了自由民,你又想當奴隸。

    ”“下人就為土司懲治那些不守新規矩的人,請你賜我名字吧。

    ”“你就叫爾依了。

    ”“可以請問主子是什麼意思?”“既然要當奴隸,還在乎一個名字有沒有意思。

    這個名字沒有什麼意思,這個名字就是古裡古怪的,和你這個怪人不相配嗎?”這個已經叫了爾依的人還想說什麼,土司一擡手,把那句話從他嘴邊壓回到肚子裡去了。

    土司叫道,書記官,拿紙筆來記,某年月日,崗托土司家有了專司刑罰的家奴,從砍頭到鞭打,都是他來完成,他的家族也要繼承這一祖業。

    行刑人不能認為自己和别的奴隸有什麼不同,不準随便和土司或土司家的人說話,不準随便放肆地用一雙狗眼看自己的主子。

    如果平時拿了我們的權威的象征,也就是刑具到處耀武揚威的話,砍手。

     第一個行刑人一生共砍了兩個頭,敲碎過一個膝蓋,抽了一隻腳筋,斷過一個小偷的兩根手指,卻叫無數的鞭笞給累壞了。

     第一世土司死去的下一個月,第一個爾依也死了。

     行刑人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讓他感到失望,因為他不願意繼承行刑人的職業。

    在那個時代,可以供兒子們繼承的父業并不是很多的,好在那個兒子不是大兒子是二兒子。

     要死的那天,他還鞭打了一個人。

    爾依看見二兒子臉上的肉像是自己在挨鞭子一樣痛苦地跳動。

    就說,放心吧,我不會把鞭子交到你手上的,你會壞了我們家族的名聲。

    兒子問,以前我們真的是燒木炭的自由民嗎?父親說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真是那樣的話,兒子說,我就要詛咒你這個父親。

     “你不是我的兒子,你傷害不了我,膽小的家夥。

    ”“我詛咒你。

    ”爾依覺得胸口那裡一口腥熱頂了上來,就說:“天哪,你這個狗崽子的詛咒真起作用了,說吧,你要我怎麼樣才不詛咒。

    ”“我要你到主子那裡,請求還我自由民身份。

    ”“天啊,主子的規矩,如果我先跟他說話,就要割我的舌頭呀!”兒子說:“那你就去死吧。

    ”話音剛落,一口血就從老行刑人口中噴了出來。

     新繼位的土司剛好看見,就對那個詛咒自己父親的兒子說,如果你父親請求的話,我會賜你自由民身份。

    新土司還說,這個老頭子已經昏了頭了,難道我比我仁慈的父親更殘酷嗎,難道他用一個行刑人,而我卻要用兩個嗎?于是,當下就簽了文書,放那人上山燒木炭去了。

    二兒子對土司磕了頭,也對父親磕一個頭,說:“父親,你可以說我是個沒有良心的人,可别說我是沒有膽子的人哪,我比你的繼任者膽子要大一些吧。

    ”說完,就奔能産出上好木炭的山岡去了。

     爾依看看将要成為下一代行刑人的大兒子,那雙眼睛裡的神色與其說是堅定還不如說是勇敢。

    于是,呻吟似地說,是的,冷酷的人走了,把可憐他父親的人留下了。

     行刑人在行刑柱邊上的核桃樹陰裡坐下,就沒有再起來。

     第二個行刑人也叫爾依,土司說,又不是一個什麼光彩的職業,要麻煩主子一次又一次地取名字,行刑人都叫一個名字好了。

    這一代的書記官比上一代機靈多了,不等主子吩咐,就在薄羊皮上蘸着銀粉寫下,行刑人以後都不應該煩勞我們天賜的主子——我們黑頭黎民和陽光和水和大地之王為他們另取新名,從今往後的世世代代,凡是手拿行刑人皮鞭的都隻能叫做爾依,凡擅自要給自己取名字的,就連其生命一并取消。

    書記官要把新寫下的文字呈上給主子看,主子完全知道他會寫些什麼,不耐煩地揮揮手,說,你這種舉動比行刑人一輩子找我取一次名字煩人多了,就不怕我叫爾依招呼你?書記官立即顯得手足無措。

    還是土司自己忍不住笑了,說,我餓了,奶酪。

    書記官如釋重負。

    聽見管家輕輕拍拍手掌,下人就端着奶酪和蜂蜜進來了。

     第二個土司是個浪漫的、精通音律的人。

     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處罰有罪的人方式比較簡單,要麼關在牢裡一段時間,問也不問一聲又放了,要麼就下令說,把他腦袋取了。

    那些壞事都是腦袋想出來的,把腦袋取了。

    于是,二世爾依就幹幹脆脆用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