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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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

    ”追風沒跟着他回來。

     彩芹老師趕緊打發我去叫母親。

    回來時,父親正呆坐着望着一塘旺旺的火苗。

    彩芹老師一見母親就撲到她懷裡哭了起來。

    父親終于開口,說在林中打柴時父親聽到追風狂叫着撲向遠處,後來驚叫了一聲就沒有了聲息。

    父親找來找去,後來在雪地上看到一串人腳印和一段繩子,上面還有勒斷的狗毛。

     父親艱難地擡擡手:“阿來送老師回去,老師不要和我這樣倒黴的人來往。

    還有報紙也請捎回去,我不要看了,命裡沒有。

    我隻該想着把娃娃拉扯大,女人家不要哭着叫我心裡邊難受。

    ”父親一下變得多話了,腰深深地彎向地面,兩個肩頭聳起。

     三天後追風的屍首在一片桦樹林裡找到了。

    它被人吊死在樹上。

    它充滿凝血的嘴大張着,上下颚被一把尖刀撐開,像這樣,任憑怎樣擺布,它也不可能發出一點聲音。

    北風吹來,美麗的桦樹枝條沙沙作響,殘存的金黃葉片徐徐飄落下來。

    追風颀長的身子已經凍僵,眼窩裡積蕩了旋風攪起的幹燥的雪粉。

    我上去割斷繩子。

    它僵硬的身子冬一聲掉在雪地上,僵硬筆直的尾巴斷成了幾截。

    那把刀也當啷一聲掉出來,在一塊裸露的岩石上撞出了幾星火花和一股若有若無的火藥味。

    父親拾起那把刀來,端詳一陣,臉色遽變。

    他一哆嗦,刀脫手跌落時劃破了他三根手指。

     那刀身上一個六指手掌的徽記是若巴頭人家的徽記。

    若巴家上三代一個噬血的頭人曾用這種刀親手了結過三個人的性命,事畢還把沾着鮮血的刀子紮在被害人的家門上。

    父親手指上的血淅瀝不止,染紅了好大一片雪地,但他毫不知覺。

    一時感到百感交集而又萬念俱灰,感到一切都是無可逃避的輪回報應。

     追風已去,剩下的隻是一具結冰的軀殼。

    父親團團旋轉,端詳每一個圍觀者的臉孔。

    他痛苦地眯縫起雙眼,幾條深深的皺紋從嘴角一直牽進鬓發深處。

    我想:就是父親能再逢好時運,得仙人指點,返老還童,重新開始平安地生活,所有皺紋舒展了那幾條皺紋也再不會舒展開來了。

     母親說:“你和他拼,你知道這是誰的刀子。

    ”“你知道。

    誰都知道,不是嗎?”彩芹老師也說。

     她們的話使圍觀的人後退了足足兩尺。

     母親撿起雪地上的刀子,說:“你又不是不知道。

    ”父親眼中的綠焰突然熄滅了,兩肩也無力地塌垮下來,舊軍裝上一塊脫了線的補丁被風掀起。

    他說:“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家那個先輩用這把刀在這個村子和誰家結下了世仇。

    ”彩芹老師說:“也許這把刀上淌下的曾是一個反抗頭人的男子漢的血,今天他的子孫卻用一條狗命來償還。

    ”副大隊長阿生說:“不許這樣說。

    ”彩芹老師橫橫刀:“以後,你這狗家夥再對我動一手指,我就用這刀子對付你!”那刀身上沾滿了黑血,而刃口上寒光閃閃,很久以後,當我夜半醒來時,它就幽冷地沉甸甸地橫在我腦海中間。

    而那一瞬間便鑄成了父親餘生的形象。

    他眼中的綠火從此熄滅,整個身心對不公正命運的抗拒都全部徹底地消失了。

     “難道你先輩的一切都将由你償付?”彩芹老師訓道。

     “命定的。

    ”可恨的父親此時仿佛參透玄機,大徹大悟。

    他嘴角露出的諷刺的笑意不是對以狗血償還先祖熱血的人,也不是對他自己而是對激動得難以自抑的彩芹老師。

    一個孤傲男人身上的倔強之氣随狗的靈魂飄然逸去。

     刀子從彩芹老師手中跌落了。

     彩芹老師撲進母親懷中。

    她又過來扶住我的肩頭:“我們走吧。

    ”我拾起那把刀。

     “留給你阿爸。

    ”“不。

    ”我說。

     風在背後吹動,萬木蕭瑟,我們走下了山岡。

     父親回家時,母親坐在牆角,輕輕地撫摸妹妹那一頭烏黑的頭發。

     沉默。

    一連好多天家裡都像冰窖一樣,了無生氣。

     一天,父親突然對我說:“兒子,要有出息,就自己去闖蕩。

    我剩下的勇氣還夠把你趕出家門!”當夜我潛入大隊倉庫,砸毀了那些銅鍋,然後走上了漫長的流浪的道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