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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嗓門柔聲說:“坐下。

    ”我的靈魂回到軀殼中,我關節僵硬,肢體麻木。

     父親又塌下臉來,威嚴地喝道:“聾了?坐下!”我坐下。

     父親的面容在閃爍的火光裡忽隐忽現。

    父親成為慈祥的父親,他把他碗中化開的一塊油脂全部扒拉進我的碗中。

    一陣哽咽塞緊了我的喉頭,我仰臉才使淚水不緻溢出。

     “我家不能幹那種沒有骨氣的事情。

    若巴家從沒有少骨氣的男人。

    ”父親說。

     輪到母親把臉轉到暗處,一邊喝下攪散在茶水中的糌粑,同時低聲吐出惡毒的成串的-嘟噜-嘟噜的詛咒。

    父親從沒有聽到過母親對他的詛咒,而和父親并坐在一起的我卻一句一字聽得清清楚楚。

    父親的聽力其實比我還敏銳許多,我沒有聽到家裡那條黑狗把柔軟的爪子搭上門檻的聲音他卻聽見了。

     “追風!”父親低喚一聲。

     黑狗蹿進屋來,豎起尾巴使勁搖晃。

    父親指指那團腸子,說:“叼出去。

    ”追風來回奔忙幾趟,回來伏在火塘邊上用爪子拂掉沾在嘴角的血漿。

     “它不用舌頭舔。

    ”父親說。

    那年,黑狗追風兩歲,我十歲。

     父親把碗中的食物放在追風面前,再摻上一些清水。

    我把碗中的糌粑倒進追風面前的碗中。

    母親又把她碗中的食物倒進我碗中。

     她清清楚楚地罵了一聲:“死狗。

    ”父親看看她,什麼也沒說。

     狗伸出舌頭發出啪哒啪哒的舔食聲時,也響起母親用舌頭舔食碗壁上殘存食物的嗞嗞聲響。

     聽着夥伴們被湧流的鮮血刺激發出快樂的高叫,我不敢擡起頭來,感到頭上有一朵綠色的火苗在跳蕩在燃燒。

    那是從父親的眼睛噴射到我頭頂上來的。

     父親看着廣場上人們來回奔忙,仍背倚那木頭沒有動彈。

     “人家看我們呢,到你阿爸那邊去。

    ”我穿過廣場,身上帶着彩芹老師身上的香味。

     “阿爸。

    ”我說。

     父親顫抖一下,擡起頭來。

    我感到包裹我的彩芹老師那香味離開我,纏繞到父親身上。

    但他臉上依然毫無表情,隻是他脖子上那條蠶樣的傷疤微微有些泛紅。

    父親從不許人提他這道傷疤。

    父親這道傷疤據說是剿匪時留下的,這也是聽人傳說。

    我家的人總有些東西被這種傳說搞得十分神秘。

    一次,我悄悄打開牆角邊一摞四口綠色的子彈箱,發現了一個銅牌,上面系着的綢帶已被蟲蛀壞,這些東西包裹在一頂褪色的船形帽裡,其中還包裹着一個轉業證書和退出共産主義青年團的證書。

    我入迷地看着這些攤在我雙手中的東西,門被人推開,門框裡透進的一方陽光籠罩在我身上,我都沒有發覺,父親的形象在我眼中高大而又陌生。

    矮小的父親出現在門口,遮斷了那框陽光。

    我木然感到那團綠色火焰又在我頭頂燃燒起來。

     父親過來,碰碰我肩頭,帽子和勳章與紅皮證件掉到地上。

    父親坐在暗處說:“坐下。

    ”我就到他身邊坐下,默默看着那枚勳章和帽徽在陽光下閃耀金光。

     “你要好好念書。

    ”“嗯。

    ”“長大了要有志氣。

    ”“嗯。

    ”“離開這個村子。

    考不上學校就去當兵。

    他們若是收你,那些東西你拿去玩。

    ”他指指帽子裡那些東西。

     “嗯哼。

    ”“你懂事了,不玩就給你妹妹玩。

    我隻會管好你,其他要來的弟弟妹妹我管不了,也不忍心管了。

    ”那些東西被營養不良的妹妹把玩了一段時間,妹妹死後,那些東西在火塘邊蒙滿了塵垢。

    後來就不見了,徹底消失了蹤迹。

     父親這時臉上毫無表情背倚那根木頭。

     嘎洛的獨眼瞟着我們說:“能拿刀的娃娃還有,叫他們回家去把裝血的木桶拿來,每人桶裡加一塊牛油!”會計過來說:“大隊長說的你聽見了嗎?”我說:“我們家有。

    ”會計古怪地笑笑。

     父親臉上依舊毫無表情。

    他說:“告訴大隊長,我砍柴去了。

    ”會計轉身走開後,我說:“我也去砍柴,阿爸。

    ”父親眼裡流露出痛惜的眼光觸痛了我的心髒。

     “念書,找老師去,我的力氣隻夠來管好你。

    以後的弟弟妹妹就都不行了。

    ”我在父親那粗砺的手掌的摩挲下,勾頭縮頸,一連聲說阿爸阿爸。

     父親歎口氣,緊緊腰上纏着的皮繩,就聳起肩頭上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