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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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紋進了一趟城,買了一盒雕刻刀。

    這天,她手托一隻木盤,對細米說:“把你的刻刀統統交出來吧。”

    她跟在細米的身後。

    細米從文具盒裡、牆洞裡、貓洞裡、草叢裡,從許多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拿出一把把刻刀。不一會兒,就從梅紋的木盤裡傳出一陣刻刀扔到上面發出的聲音。

    梅紋收繳了大約二十把刻刀。她對細米說:“我要将它們交給林老師,讓她分給班上的同學。它們隻配去削鉛筆。”然後,她取出那盒雕刻刀,鄭重其事地交給細米,“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老師了,由我來教你雕塑。”她将細米領進了細米家原來當儲藏室的屋子——那裡已經被她收拾好了,有工作台,有木凳,有架子。她盡量照父親的作坊,設計了這間屋子。

    所有這一切過程,都極富儀式感。

    細米有點惶惑,他好像一下子割斷了與從前的聯系,進入了一個陌生的、未知的、特别空茫又特别新鮮的世界。他顯得有點呆傻、木納,徹底地露出了一個鄉野少年的羞怯與笨拙。他站在這個曾經堆放稻糠、地瓜、柴禾和存放鹹菜缸呀什麼的屋子裡,一時手足無措。他根本不清楚梅紋是如何想象與設計他的未來的,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他的那些純粹出于好玩的雕刻把戲又到底隐含着什麼。他的神态是一副懵懂無知。

    台子上放着一塊顔色*為紫黑的木材,看上去像紫檀,但并非紫檀,是本地出産的一種樹木。木質與有名的黃楊也差不太多,它已被劈開,肌理十分動人。

    梅紋說:“這就是你的對象,也是你的對手。你首先要清楚這一個詞:雕塑。其實,它是兩個詞的組合:‘雕’與‘塑’。雕是雕,塑是塑。什麼是‘雕’?雕就好比是數學裡頭的減法。它是用工具比如這一盒雕刻刀,将多餘的部分一點一點地去掉。記住了,雕就隻能減——減了就不能再加了。一刀下去,就再也沒有第二刀了。‘塑’基本上是一種加法,隻是到有了一個大概的形狀,再往細部去時,才加減并用……”

    從來聽課心不在焉、魂不守舍、身體東搖西晃的細米,卻在梅紋細軟、清純的聲音裡沉浮,一雙本來就大的眼睛,現在顯得更大。

    不僅是雕塑,幾乎是包括細米的全部,梅紋似乎都很在意。她既張揚着他,又收斂着他——用一種與他的爸爸媽媽全不一樣的方式。一個小小的細節,她也得與細米計較。

    這天,他們談起了三鼻涕。

    細米開口就說:“三鼻涕……”

    梅紋立即打斷他的話:“你說是誰?”

    “三鼻涕。“

    “再說一遍。”

    “三鼻涕。”

    梅紋說:“三鼻涕難道是一個人的名字嗎?這樣叫人可不好。這是對人不尊重。人要知道尊重别人,人甚至要知道尊重樹木與花草。”

    細米低着頭。

    他出門後,正巧就遇見了三鼻涕。他不免有點生硬地叫道:“朱金根!”

    朱金根愣住了:“什麼?你叫我什麼?”

    “朱金根。”

    “你叫我朱金根?”

    “朱金根。”

    朱金根望着細米,向後倒退着,随即轉身沖進教室,站在講台前,大聲說:“細米不再叫我三鼻涕了,細米叫我朱金根!”

    朱金根又跑出教室——他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一邊走一邊在嘴中自語:“我叫朱金根,我叫朱金根!……”

    樹上的葉子就是我的家——第七節一天晚上,稻香渡中學的老師們正在吃晚飯,就聽見在裡屋大木盒裡洗澡的細米沖着外面叫:“媽!我要塊香皂擦擦身子!”

    馮醒城說:“喲!聽聽,細米要塊香皂擦擦身子呢!”

    甯義夫說:“他原來能十天半月不洗臉。”

    林秀穗說:“這也太誇張了一點,一個星期不洗臉是有的。”

    馮醒城已經吃完飯,一邊用筷子敲着碗,一邊納悶:“你說也怪,啊,這細米怎麼一早上起來就不再是細米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