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節

關燈
一 一個人的一生中,一定有最美好的一天。

    我的那一天,絕對最美好! 那一天我穿上了一套國防綠的衣服,嶄新的,改良的,讓老裁縫李結巴收了腰翹的。

    做這套衣服的時候,我的小心眼裡就盤算好了一切,這套衣服絕對要為最重要的一天而穿。

    所以,當時我就鼓足勇氣威脅了李結巴,我說:“如果你不給我收腰翹,今後我對冬瓜絕對不客氣!” 冬瓜學名李紅英,李結巴的女兒,我的同班同學,班長,學校共青團團委副書記,胸前窩着一對發育過度的大乳房,乳房下面便是大屁股,中間沒有腰。

    冬瓜是公認的好學生,人人都認為她前程似錦。

    冬瓜将要和我下放到同一個知青點,并且還将與我同住一問宿舍,是我的“一幫一,一對紅”。

    我明白知青幹部的意圖,無非是要利用我的缺點來突出冬瓜的優點。

    我恭順地笑納了組織的安排。

    我短暫的人生經驗告訴我:曆史潮流不可抗拒,所有的知青都要好壞搭配地結成“一幫一,一對紅”,以保證落後知青也能夠順利地成為無産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

    假如我拒絕冬瓜,也會有别的假模假式的好學生住進我的宿舍。

    反正都要順應曆史潮流,反正都要被人幫助,與其接納未知數,倒不如接納冬瓜。

    好在我和冬瓜兩個人心裡都明白,實際上冬瓜還是怕我三分的,隻要我帶頭無理取鬧,她這個班長根本就維持不了班級的紀律,她的政績就會失去良好的記錄。

    況且打羽毛球的時候,總是我一拍扣死她,她從來也沒有一拍扣死過我。

    體育課跳鞍馬,我是全班最輕盈的女生,我像春燕飛過屋檐,激起一片驚歎;而冬瓜,兩條短腿還沒有打開,隻聽見哎呀一聲,人已墜落紅塵。

    不錯,我也有綽号,學生時代誰沒有綽号呢?同學們管我叫豆芽菜。

    因為我們學校坐落在市郊菜農的田野裡,所以大多數學生的綽号都與蔬菜有關。

    可是,更多的時候,同學們叫我豆豆,顯然是昵稱,而冬瓜,則永遠被同學們叫做冬瓜。

    冬瓜還是比較聰明的,心裡還是有數的,期終考試的關鍵時刻,她會主動将她的數學試卷向我敞開。

    冬瓜特别善于暗中伺候對她有利的人,具備向上爬的基本素質。

    說實在的,我并不十分讨厭像冬瓜這樣的人。

     一切都很微妙,是吧?不要以為我們是單純的學生。

    學校其實與社會同樣複雜,學生之間的比試和較量,遠遠不局限于陽光下的成績和獎狀。

    因此從某種角度說,冬瓜同學的錦繡前程并不能夠完全依靠她自己的努力,多半還要依賴于我這種人的成全。

    這就是為什麼一個毛丫頭豆芽菜膽敢威脅成年人李結巴的原因之所在。

     李結巴将我的這套衣服剪裁得非常合體。

    我一貫僵硬籠統的豆芽菜體态,忽然就被這套衣服修飾得春風楊柳起來。

    我簡直喜不自禁。

    我果真在這個重大的日子裡穿上了我的理想服裝!我本能地知道服裝是個人心靈的旗幟。

    這一天我必須高舉我的旗幟。

    必須高舉的原因就是因為我想高舉。

    我實在太想了! 我一穿上新衣服,媽媽的眼睛就直了。

    媽媽的眼神,頓時成了沒頭蒼蠅,在爸爸臉上撞來撞去。

    爸爸則假裝沒有感覺。

    女兒大了,做爸爸的不知道為什麼就不好意思起來。

    我可憐的父母,他們不敢正視眼前的事實:他們的女兒居然如此亭亭玉立! 我的身處文化大革命之中的父母,就連“亭亭玉立”這個詞語都是不敢想的,因為顯然這是一個充滿了小資産階級情調的詞語。

    既然連一個詞語都不敢去想,他們的女兒怎麼能夠真的生得亭亭玉立呢!我的媽媽,從前也是亭亭玉立來着,文化大革命初期就被紅衛兵在大街上剪破了褲管。

    紅衛兵管這種細瘦的褲管叫做考闆褲,“考闆”是英語cowboy(牛仔)的譯音。

    按照紅衛兵順藤摸瓜的農民思維方式,考闆褲代表的當然就是西方資産階級思想。

    我媽媽當街就吓了一大跳,立刻在靈魂深處爆發了革命,為自己的褲子羞愧難當。

    她除了當街就積極配合紅衛兵的革命行動之外,還把家裡所有細瘦的褲子全部清理出來,統統撕毀,紮成了洗地的拖把。

    我的爸爸熱烈支持妻子的革命行動,把有考闆傾向的褲子變成拖把,便是由他親手實施的。

     我的父母雙親,他們對毛主席無比崇拜,對無限地感恩和無比畏懼,為生活在世界上最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自豪得無以複加。

    他們像貓一樣日夜警惕,生怕美國帝國主義者和蘇聯修正主義者對我們國家進行和平演變。

    那些細瘦的褲子,是他們長年節衣縮食買來的,據說我媽媽曾經酷愛華衣美服。

    但是,為了擊退國外敵對勢力的和平演變陰謀,他們不僅毫不憐惜地摧毀了那些昂貴的褲子,還主動防微杜漸,自己革自己的命,将旗袍、高跟皮鞋、西服和領帶,也都抛擲出來,在批判大會的廣場上,與成堆的古今中外文學名著一起燒毀。

    媽媽的披肩燙發,也主動剪成了齊耳短發,并且将她的發縫永遠留在左邊,以表達自己的左派立場和對右派的絕不苟同。

    我可憐的父母,從此隻穿肥大的工裝藍衣服,褲子後面打着對稱的屁股形狀的圓補丁,積極要求進步,夾着尾巴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