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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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拉開門栓,嗬!雪!夜裡落了一場大雪,院子裡和屋瓦上全是一片白。

     他扛起鐵鍁,走出街門,走下場楞,朝河灘走去。

     大雪覆蓋了源坡和河川。

    雪止風息,樹枝上落着一層綿茸茸的白雪。

    太陽還沒有出,雪地上閃動着一縷縷藍瑩瑩的光彩。

    通河岸去的白楊甬道上,白雪已經被踩踏得稀爛了。

     沙灘上,羅網林立,鐵鍁起落,刷啦刷啦的翻搗砂石的聲音響成一片,偶爾傳出一聲沉悶的咳嗽。

     潤生突然看見,在河岸和沙灘的交接路口,站着一位披着草綠色大衣的人,頭上包着紅頭巾,腋下挾着一本活頁夾子,在路口踱步,大約是活動被凍疼了的雙腳,那是村長的兒媳婦。

    他不想從她跟前走過去,就岔開大路,從積着厚雪的麥田裡斜插過去,跳下河岸,走到沙灘上來了。

     他的羅網已經被雪埋住了,他用鐵鍁刮積雪,用三角木架支起來,卻不想把鍁紮到砌石裡去。

    他一側過頭,那個穿着軍大衣的村長的兒媳婦,正在河岸邊遠遠地瞅着他。

     他用鐵鍁的木柄穿過羅網的網眼兒,背起羅網,轉身朝河岸走去。

     “潤生——”長才大叔從雪地上奔過來,嘴角呼出大股大股的白氣,“你——” “不幹了。

    ”他的沉靜的口氣,連自己也暗暗吃驚。

     “你幹啥去呀?”長才大叔傷心地搖搖頭。

     “而今卡不死人了!”他淡淡一笑,“哪兒掙不到錢呢?路數多咧!” 他走了,背着羅網,雪把石子和沙子全遮住了,常常被雪下的石頭絆得一滑一拐。

    忽然間,一種奇異的感覺在腦海裡産生了,那刷啦刷啦的翻搗石頭的雜亂的聲音沒有了,河灘裡倒顯得空曠而寂寞,耳朵邊驟然清靜下來。

    他停住腳,一回頭,散落在沙灘上的莊稼人,手拄鐵鍁,一齊停住了勞作,正目送着他走出沙灘去。

    他忽然動情了,沒有力量再看那自然形成的肅穆的場面,急忙掉轉頭,繼續大步朝前走。

     “潤娃——” 他聽見呼叫,又站住腳,喊他的竟是五龍叔。

    他人正中年,穿一件紫紅絨衣,粗壯的身坯像個碾場的碌碡,在雪地上滾過來。

    “潤娃,你發給叔的這個一号的号碼,還算數不算數?” 五龍叔站在他的面前,手裡捏着那張寫着一号号碼的小紙片。

    他忽然想,五龍大叔在耍笑捉弄他嗎?他給他送了點心和瓶裝燒酒,他把這些東西提到沙灘上來公開招領,他把自己的東西取出來,示威似的摔碎了。

    潤生沒有說話,瞅着五龍大叔煞有介事的臉色,不像是專門來燒騷他的呀! “叔知道,這個号碼沒用了……”他大聲說,大約不是說給潤生聽。

    他忽然意味深長地說,“雖然沒用了,叔還是舍不得扔了。

    叔留下作個記物兒……” 他居然解開對門開襟的絨衣的紐扣,把那寫着号碼的紙條塞進襯衫的口袋,壓了壓,又結上紐扣,像藏進萬元存折一樣認真謹慎。

     河灘裡突然爆發出一陣哄笑,有人打起了唿哨,像山洪突然從河的上遊奔瀉下來的呼嘯。

     潤生一轉過身,看見站在隻有三五步遠的那位穿軍大衣的村長的兒媳婦,他明白五龍大叔的舉動的含義和那哄笑聲中所包含的怨憤了。

     潤生背起羅網,扯開長腿,從村長兒媳的身旁走過去,頭也沒有擰一下。

     太陽從秦嶺東山群峰的巅尖冒出來,雪地上閃射出五彩缤紛的花環,令人眼花缭亂。

    十八歲的哥哥走上河岸,再沒有回頭…… 1984年6-7月 草改于西安東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