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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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他直流眼淚。

    趙振濤見山民們疲勞施工,有的人時不時的打晃,有的人不停地眨眼睛。

    更讓趙振濤驚訝的是,他們使用的安全帽竟是用柳條編織的。

    這怎麼能夠抵擋落下的石塊呢?不能往前走了,前面的施工十分混亂。

    馮和平告訴趙振濤說,郭老順在場的時候,就是違章施工,如今他養傷去了,情形就更糟糕了。

    趙振濤當機立斷地說:“讓他們馬上停工!一分一秒也不能再幹啦!” 馮和平把王二狗叫過來,命令他們當即停工。

    王二狗臉紅腦脹地争辯說:“停工?沒有郭支書的口信,沒有郭支書的批條,俺們不停!” 趙振濤很嚴厲地說:“王二狗同志,我是市長,命令你們必須停下來!明天我就到醫院看望你們郭支書!” 王二狗這才讓山民們停了工。

     隧道裡安靜了。

    馮和平疑惑地望着趙振濤,他原以為趙振濤會答應撥給駱駝村一些扶貧款,來作為補償。

    誰知趙振濤拿出了一個出乎他意料的方案。

    趙振濤動情地說:“鄉親們,過去高書記惦念着你們駱駝村,我趙振濤也會像高書記一樣。

    我聽說,前不久隧道出了傷亡事故,我聽後很痛心,這種工程是專業性很強的,你們對此不熟悉,可你們的拼搏精神是值得贊揚的。

    為了你們的安全,為了工程質量,為了讓高書記早日看到北港鐵路通車的那一天,你們必須停下來!” 王二狗瞪着眼睛問:“這位領導,你們上山迷路的時候,還是俺帶你們上山來的!不能不給俺們一口飯吃吧?” 趙振濤說:“現在有一個你們能幹的工程,就是往山下背土,從山頂的膨潤土廠往山下背膨潤土。

    海港那邊,急需膨潤土啊!汽車上不來,不能停工啊?我今天看見王二狗爬雪山了,真是一個頂十個!” 馮和平點點頭說:“趙市長,我明白啦!” 山民們憨憨地笑着:“俺們包啦!” 2 有一塊黑黑的雲團從趙老鞏的頭頂抹過去,天空就亮堂一些。

    河道溜來的風裹着雪粒子撲打在老人的臉上。

    趙老鞏泥塑般坐在木橋橋頭的石台上,耷蒙着眼,脊背搐動着,鼻腔裡噴着哼哼的聲音。

    那根闩門杠子緊緊地抓在老人的手上。

    來來往往的村人跟他搭話,老人也不應聲。

    有個老太太抱來槐條子請他做燈,趙老鞏說沒空就打發走了。

    人們發現白雪映青了的這張癟臉顯得十分難看,覺得老人的目光猶如兩口深潭,深得沒有底兒。

     風涼了,趙老鞏覺得冷了,緊了緊系在腰間黑膩膩的布條子。

    老人的咳嗽聲啞啞的。

    朱全德路過小橋的時候,發現了挺坐在橋頭的趙老鞏,遠遠地就說,老哥,冷天雪地的跑這兒念啥咒?燈做完了麼?他見是朱全德來了,慢慢壓住心氣說,你别賤口輕舌地取笑俺,氣死俺哩!葛老太太真他媽毒,勾得俺那小樂丢了魂兒。

    朱全德呵呵笑說,小樂給葛家做燈呢,俺知道。

    老哥,别氣,憑你的手藝,雪燈會上就會給葛老太太點顔色瞧啦!别怪小樂,他畢竟是孩子呢。

    趙老鞏說,不管他,俺這塊老臉還咋擱在世上。

    不如剜下來丢給狗吃!朱全德臉色難看了些,說,你老這麼鬧,燈還會做完麼?雪燈會不就砸了麼?趙老鞏心裡急,卻瘦狗屙硬屎強挺着。

    朱全德将趙老鞏從橋頭扌周起來。

    趙老鞏仰臉看着河套裡的厚雪,嘴開始翕動着,做燈,做燈哩。

    老人被寒氣箍住的腿抖得站立不穩,他聽見了自己胸膛裡粗重的喘息。

    他一點一點踩着村人糟蹋過的雪地回家去了。

    門門杠不時敲打着雪地。

     漫天紛飛的大雪在停歇了一天之後又在黃昏飄起來。

    雪花将村巷裡的腳窩抹得不露一絲痕迹。

    村巷裡沒有人,偶爾有狗跑動。

    朱全德瞅着雪景兒和暮霭中拂動的炊煙,在等朱朱去叫小樂來。

    朱全德猜想準是朱朱幫趙小樂忙活上了。

    他知道一些底細,趙小樂将孩子們都叫去做燈了,整個一隊人馬給葛老太太忙活。

    這招夠損的,耍弄的是一群毛嫩的孩子呵,這不是拿鐵錨往趙老鞏心尖子上戳麼?朱全德委實看不過眼。

    葛老太太的雪燈會也總是讓朱全德胡想一氣,想得很多,也很怪。

    玻璃窗上的冰花圖案被白雪映得很亮,花花的光景罩在朱全德身上。

     朱朱和趙小樂雙雙進入朱全德的視野。

    走近了,朱朱看見爹臉色不好看,蔫蔫地幫娘做活去了。

     下午趙小樂在葛老太太的船廠新搭的臨時燈坊裡,被活兒追得屁滾尿流。

    他坐在磚垛上,拿水将槐條子浸透,然後就将溫濕的槐條子放在火盆上烘烤,火候兒一到,又将槐條子彎折成燈骨,打下手的人就用青麻繩紮好。

    一條龍的流水作業,眼見着燈骨堆積如山了。

    葛老太太要藍燈,趙小樂就做藍燈。

    他不管藍燈匪有啥說頭,他說客戶滿意代辦托運都成。

    朱朱來了,噘了嘴說,俺爹從發廊叫俺來找你叫你立馬去一趟。

    趙小樂說,你爹找俺有啥事兒?朱朱說,去了你就知道啦。

     趙小樂滿不在乎的樣子,讓朱全德十分惱怒。

    朱全德說,小樂,藍燈都做完了麼?錢都進兜了麼?趙小樂坐在沙發上,笑笑說,藍燈還差四十個燈骨,餘下就裱藍紙啦!至于錢麼?量她葛老太太也不敢賴賬,老叔你就放心。

    朱全德氣得咽喉凝噎,說,俺放心,俺放個屁心!奴才,你個五尺漢子就情願做奴才嗎?你可是氣壞你爹啦!趙小樂說,俺爹都那把年紀了,信歪走邪的也就那樣啦。

    葛家也是合法個體戶,大大的良民,俺受雇于她,就是奴才麼?老叔你罵俺混蛋飯桶都中,就不能擡舉俺是奴才,俺想給誰當奴才都巴結不上呢!奴才是俺這号人當的麼?朱全德愣住片刻,嘴唇抖起來說,趙小樂,好你個臭小子,原先是個沒嘴葫蘆,不會說不會道兒,今兒個也會刺兒人啦!真是士别三日當刮目相看呐!别看你跟朱朱沒成親,俺也照樣管你!趙小樂輕蔑地說,不,老叔錯啦,做藍燈,在俺眼裡跟做紅燈綠燈是一樣的,俺不尿她葛老太太,俺攬的是活兒,掙的是錢,錢,錢是好東西,老叔不也是忙忙颠颠地撈錢麼?俺得養活秀秀,俺也得活哩!朱全德氣得腦袋嗡嗡的,說,你咋說的話?為掙錢就害出臉皮去了嗎?趙小樂嘻嘻地笑了,老叔,腦袋還在脖子上長着呢,臉皮還在腦袋上貼着呢!朱全德加重了語氣說,老叔不許你猾麼吊嘴的樣子,勸你是為你們趙家好,不着跟你爹的交情,俺真不願操這苦蘿蔔心!你是市長的兄弟,都高看一眼呢。

    你執迷不悟硬穿新鞋往狗屎上踩,壞了名聲,又斷了前程,哭都哭不來呢!趙小樂說,俺哭啥?依俺看,這年頭沒啥俺都哭得來,就是沒錢哭不來。

    朱全德被噎住了。

     這個夜晚的雪時落時停,村巷裡到處閃爍着瑩瑩白光。

    趙小樂顧不上瞅雪是落是停,風掃雪地的聲音在他聽來像呵出的氣一樣虛幻。

    走到葛老太太家門口時,趙小樂看見不遠處站着一條狗。

    他認出是葛老太太的大黃狗。

    狗不動聲色地看着他,眼神裡似乎帶着嘲笑的意味兒。

    趙小樂站住了,他站在門口的雪地裡像一棵秃樹。

    這些天葛老太太家的地皮兒踩熟了,連大黃狗都将趙小樂當自家人看待,見他沒咬,嗚嗚地噴着響鼻。

    二嬸子在屋麼?趙小樂在門口喊上了。

    沒有應聲,他瞧見樓下堂屋懸着幾盞燈籠,像一張張人臉模模糊糊,忽扁忽圓,忽長忽短,無着無落地站着。

    他心裡盤算着如何跟葛老太太要錢。

    他也學會算計人了,這并不說明他見識短。

    其實,這會兒的葛老太太也在算計他呢。

    她躲在樓上客廳裡邊吸煙邊看電視。

    電視裡的風景晃悠悠的,她的心也悠閑地晃蕩着。

    女兒孫豔萍上樓來說小樂叫呢。

    葛老太太說,讓他叫吧,有大黃陪着他呢。

    趙小樂又勁兒勁兒地吼了一嗓子。

    葛老太太饒有興味地笑着,這小子嗓門真野,叫驢似的。

    豔萍去下樓告訴他,就說俺不在家去公墓了,讓他去公墓找俺。

    公墓?娘咋能這樣呢?葛老太太說,娘今兒有點病,一天到晚都胸悶。

    孫豔萍說,拿藥給你吃。

    葛老太太扁扁嘴巴說,甭拿藥,遛遛趙家人就是娘最好的藥!孫豔萍不高興地退出去了。

    趙小樂等得不耐煩了,擡腿就想往裡闖。

    剛一邁步,大黃狗沒叫沒咬就蹿起來,前爪直抵趙小樂的咽喉。

    趙小樂吓得哆嗦了,就又蔫蔫兒退了回來。

    大黃狗也十分乖巧地縮了回去。

    趙小樂十分可憐地笑笑,笑是苦掙出來的。

    人的苦處每每是不相同的,伺候人的營生,必須得遭得起大罪。

    他十分尴尬地看着狗,覺得這狗跟葛老太太一樣不可捉摸了,連眼前雪夜裡黑影憧憧的小樓也變得恐怖和神秘。

     雪燈會如期舉行,趕集歸來的村人在黃昏的時候将那憋了好長時間的燈謠唱出來。

    天一煞黑兒,趙老鞏和趙小樂就将燈盞挂了出來。

    村委會的喇叭吼的沒完沒了,震得街筒子亂顫。

    村委會要集中各家燈盞到橋東,那麼,橋西就是葛老太太獨挑的雪燈會了。

    按這塊地埝的古老風俗,家家戶戶都要挂燈出來,借燈除邪,借燈照福,讨的是往後的運氣,特别是茔地燈,說頭更多了,家族的興旺全靠茔地燈托着呢。

    茔地燈一做就做一片,孤孤零零幾盞燈是對先人不孝,所以村裡做空地燈的隻有葛老太太和趙老鞏家了。

    除了茔地燈,趙老鞏還将做的六盞燈在東街的蛤蜊皮子堆上一挂,就已經十分惹眼了。

    趙小樂幫着趙老鞏将燈挂妥之後,就找秀秀去了。

    他從葛老太太的茔地燈裡掙到錢了。

    村人呼啦啦将燈挂在東街,讓葛老太太嘗嘗在西街獨挑孤燈的滋味是啥樣子。

    趙老鞏坐在那盞八福燈底下吸着短而粗的煙鬥,看着提燈奔走的村人。

    幾乎褪成黑灰顔色的青布棉襖,斜斜地披着,老人臉像一盞老燈懸在那裡。

     嘡——嘡——嘡——村委會守喇叭的朱全德一邊敲鑼一邊喊,點——燈——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