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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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麼晚了,孫豔萍找上門來幹什麼?趙振濤接到孫豔萍打來的電話,已是夜裡十一點鐘。

    趙振濤剛剛從北京開完北龍招商項目發布會回來,很想舒舒服服睡上一覺。

    他想把見她的時間推到明天或者後天,可她決不答應,好像她不見他就不活了。

    有一些日子了,他沒有見到孫豔萍了。

    不是這個女人不想見他,而是她幾乎摸不到他的蹤影,這個家他也很長時間沒有住進來了。

    男男就要考試了,她将轉學到北龍,沒有幾個月就要搬過來了,他想讓人給女兒收拾出一個漂亮的房間。

     趙振濤遲疑了一下,孫豔萍如果常常出沒這個地方,會對男男的心理産生不好的影響。

    他要孫豔萍把車開過來,他跟她到另外一個地方去。

     原來孫豔萍打電話時就在門口,趙振濤穿上風衣走出來,看看四周沒有人,便鑽進了她的汽車。

     黑暗裡,孫豔萍說:“大市長,往哪開?”趙振濤被她問住了,他在電話裡随意說去另外一個地方,實際是沒有目标的。

    孫豔萍輕輕地笑了一下:“還是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趙振濤有些擔心地問她是什麼地方?孫豔萍笑着說肯定是你滿意的地方,瞧把你吓的。

    趙振濤揮了揮手,意思是随你去吧。

     孫豔萍果然把他帶到了一個十分安全幽靜的地方,趙振濤知道這是北龍有名的昌泰花園别墅。

    别墅分三層有五百平米,設施很豪華:牆壁是檀木的,地闆是國外進口材料,特别是待客室的豪華落地燈,燈光像流泉瀑布一樣洩在純毛地毯上。

     趙振濤問:“這是誰的房子?” 孫豔萍平靜地說:“我的房子呀!你市長沒有吧?”趙振濤馬上想起雷娟說過,孫豔萍的丈夫李廣漢就是在别墅裡被抓的。

     孫豔萍給趙振濤倒了一杯洋酒,遞過來,就坐在了趙振濤身邊的黃色真皮沙發上。

    趙振濤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兒,看見了她沒有戴乳罩的胸脯依然很挺,還看見她臉上抹了很厚的化妝品,遮住了臉上的那些細細的紋路,卻遮不住她内心的煎熬。

    趙振濤說:“這就是你經常約我來看的别墅?你的财産?真是闊啊!” 孫豔萍沮喪地說:“你誇我還是損我呢?唉,這個世界人人都有值得驕傲的地方,惟獨我沒有,隻能拿這個房子來滿足滿足虛榮心!” 趙振濤抿了一口洋酒說:“你别得便宜賣乖呀。

    咱老蟹灣的人都算上,趁這麼一所别墅的恐怕隻有你孫豔萍了吧?你就知足了吧!” 孫豔萍眼底慢慢浸出紅來,眼睛像是要把他收進去:“我知足,咋不知足呢?你說這個話,我也要說一句,咱老蟹灣的人都算上,當最大的官的就是你趙振濤了吧?” 趙振濤苦笑着說:“快别提啦,當多大官受多大罪。

    這一冬天,忙得我腳後跟打腦勺子!北龍港工程,鐵路工程,有錢還行,到處求人找錢!你說我這市長當得容易嗎?” 孫豔萍嗔怪地說:“你别跟我訴苦,今天晚上找你,是想讓你聽聽我孫豔萍的苦。

    ”說着她就流淚了。

     趙振濤覺得這個女人極聰明,神經網絡像新做的蛛網那樣敏銳。

    也許是她的聰明耽誤了她。

    女人就是這樣,貓一會兒狗一會兒,永遠叫你吃不透。

    過去的孫豔萍總是趾高氣揚的,他希望看到她服服帖帖的樣子,希望看到她膽怯的眼淚。

     孫豔萍傷感地說:“振濤,你别把我看成壞女人好嗎?” 趙振濤說:“這是你自己這麼認為的。

    其實在我們分手的時候,我也沒認為你壞。

    隻是我不能接受你了,因為你身上最珍貴的東西,已讓你自己在生命的路上走丢啦!” 孫豔萍的睫毛垂下去了:“任你怎麼說,我都不會生氣的,因為你放棄休息時間來陪我。

    女人是水,水一泛濫就成災啦。

    現在我終于弄明白了,是生活弄髒了我!是他弄髒了我!” 趙振濤知道她說的他是指原來的公社書記馬印奎。

    他後來聽說,是馬印奎把她介紹給了李廣漢,李廣漢并不是愛她,是因為當上副縣長的馬印奎能把他由一個縣城自行車零件廠的工人提拔上來,孫豔萍隻是他們的一個交易。

    就是在省城,他也常聽到孫豔萍和葛老太太發家的消息,孫豔萍與她的母親葛老太太一樣,是帶着畸形心理走進商場的。

    他常聽她說一句話,女人一旦不要臉啦,是能掙大錢的。

    趙振濤安慰她說:“豔萍,你晚上找我來,就是要跟我說這個嗎?” 孫豔萍火辣辣的目光望着他:“你着急啦?今天晚上你就别指望睡了。

    過去我在村路上救過你,今天在我生死攸關的時候,你就救我一口吧!” 趙振濤一愣:“有這麼嚴重嗎?” 孫豔萍哭泣着說:“怎麼不嚴重?今天,我與李廣漢那個狗雜種離啦!離婚!” 趙振濤吸了一口氣:“為什麼?他出事的當口,你和你娘拚命找人去救他,他可出來啦,卻——” 孫豔萍搖了搖頭說:“其實,這是早早晚晚的事情。

    我們鬧了幾回啦!夫妻應該是同舟共濟。

    同床異夢了,談何同舟共濟?拼了命救他,是因為我們有共同的利益:他出了大事,我和娘的公司就完啦。

    我恨李廣漢,所以我一點都不怪你。

    ” 趙振濤說:“你怪我什麼呢?” 孫豔萍笑笑說:“那天中午,我和娘跟你吃飯,雷娟的人跟蹤,把姓李的露出去啦!沒有不透風的牆,這我都知道。

    你不願插手他的事,我理解。

    其實,李廣漢還是個義氣人,我一直想幫他做點什麼,因為我們的生意,他有功勞。

    這回我與他扯平啦!” 趙振濤說:“你都把我說糊塗啦。

    ” 孫豔萍的輕柔,使趙振濤不願往深處想,他恍如在夢裡。

    孫豔萍繼續說:“你是裝糊塗!裝就裝吧,這年頭誰不裝呢?忘記就忘記吧,這年頭誰不健忘呢?可我不想跟你裝下去,自從你來北龍,我怎麼也丢不下你。

    到了中年,我才知道這輩子就愛過一個人,還讓我自己給毀掉啦!你讨厭我,躲着我,我理解。

    其實我不去找你,也是怕自己毀了你的前程。

    ” 趙振濤說:“你就覺得我完全忘記你了嗎?其實我也很孤獨!” 孫豔萍死死咬住嘴唇,流着眼淚說:“你不孤獨,你才不孤獨呢!你是市長,每天前呼後擁,山珍海味。

    你們男人對權力的欲望遠遠超過對女色。

    你回避着關于我的任何事情!你居高臨下幸災樂禍地看我的熱鬧!你的義父趙老爺子跟我們過不去,還有情可言,你趙振濤就不能原諒!”她的哭聲被什麼東西壓抑着,變得啞啞的。

     女人一哭,趙振濤就有些慌,他苦笑着:“今晚上,兩頭的話都讓你說啦。

    你再這樣,我可走啦!”他說着起身要走。

     孫豔萍急忙擦幹眼淚,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大沖動啦!今天我腦子很亂,說出去心裡就好受些。

    你要是不來,說不定我又割腕自殺啦。

    你别不信,你看看我的胳膊——”她伸出白皙的胳膊。

     趙震濤從她的胳膊上看見兩道手镯一樣的疤痕:“你為什麼這樣呢?允許我說你一句,就是錢燒的!燒的!” 孫豔萍眼睛亮起來:“好,我就願意聽你狠狠說我兩句。

    人做起了生意就不像個人啦!生意是啥?生意就是賄賂!當官是啥?當官就是受賄。

    我見得多了。

    李廣漢行賄受賄,為啥處理不動?就是拔根蘿蔔帶片泥,一帶就是一大片!雷娟眼下抓誰我都不會吃驚,沒有幾個像你趙市長這樣的傻人啦!” 趙振濤很嚴肅地說:“我不想聽你放毒。

    像高書記那樣的清官,在北龍大有人在。

    ” 孫豔萍瞪着眼說:“誰證明他是清官啦?他臉上帶标簽嗎?就憑他護着鹽化柴德發書記那樣兒,還有柴書記與盧國營的關系,就——” 趙振濤氣惱地說:“孫豔萍,不準你對高書記說三道四!這都是表面現象,謠傳!你知道高書記對柴書記的感情嗎?你知道高書記對北龍的感情嗎?” 孫豔萍怯怯地說:“你别火啊?好了,咱不扯你們官場的事啦。

    我今天急着找你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 趙振濤看看表說:“都兩點鐘了,你快說吧,我明天還要陪同新加坡維天财團的李克棟總裁到北龍港考察呢。

    ” 孫豔萍瞪大眼睛問:“他考察什麼?是不是鳳凰開發區?” 趙振濤說:“李克棟總裁要與北龍港全面合作。

    怎麼?你對北龍港也有興趣?” 孫豔萍說:“我娘讓我找你。

    我的大姨葛玉梅是香港葛氏财團的副總裁,總裁是我的大舅葛瑞高。

    我大姨來電話說要到北龍來,因為我的介紹,她對北龍港鳳凰開發區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趙振濤笑着說:“好哇,北龍誠招天下客,歡迎外商投資。

    到時我們對你這牽線人還有獎勵政策呢。

    ” 孫豔萍說:“我不要獎勵,隻是你别躲着我就行。

    我可是在幫你這個大市長引資哪!我大姨可要咱這裡的優惠政策呀!” 趙振濤很有興緻地說:“北龍市政府剛剛出台了優惠政策:對開發區内開辦的生産性外商企業,按百分之二十征收所得稅。

    前兩年免征所得稅。

    土地使用權出讓金和土地使用金,有以下優惠——” 孫豔萍格格笑了:“瞧你這個工作狂,一談上工作就來了精神頭。

    你們的政策我可記不住,你給我材料吧。

    你呀,責任感大強,這是你的優點也是你的缺點。

    你該長長心眼兒啦,得學會掙錢。

    嫂子在海外用錢吧?男男上學用錢吧?憑你那點工資,能夠用?” 趙振濤說:“你說我怎麼掙錢?貪污受賄的事,我趙振濤做不來。

    開公司又不可能,我是市長,哪有市長當經理的?” 孫豔萍認真地說:“真是死腦子,跟你小時候一樣。

    誰讓你貪污受賄啦?你在前台,後邊有我嘛!我想好了,老娘還在跟李廣漢他們摻和,我就想撤出來了。

    我要單獨成立一個公司,地點就設在北龍港鳳凰開發區。

    鳳凰,我喜歡這個名字。

    我不用問,一猜就知道是你起的名字!對吧?” 趙振濤點點頭:“你怎麼會知道?” 孫豔萍眼睛裡有了神采:“你忘了嗎,當年我們在六指爺的小泥鋪子裡,你把我給霸占啦。

    這個地方原來叫鳳凰灘,你肯定是沖着這個名字起的。

    ” 趙振濤搖搖頭:“我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可沒想到你。

    我是沖着這方土地留給我的記憶。

    ” 孫豔萍說:“你是北龍一支筆,我的公司就等着你批給我一塊地,一塊廉價的土地。

    ” 趙振濤警覺地說:“不可能,你還是按着标準來吧。

    你别拉我下水啊!原則問題,是不容商量的!” 孫豔萍陰沉着臉說:“你說我認識你有啥用?不知内情的還以為我孫豔萍從你手裡得到多少好處了呢!” 趙振濤站起身:“不早啦,送我走吧!記住,以後有好酒想着我來喝,發财的事别指望我來做。

    還有,男男就要到北龍一中上學來啦,你最好不要到家裡找我,有事打電話!” 孫豔萍說:“我記住啦!男男,讓我替孟瑤來照顧男男好嗎?那年我去省城,你帶着她出來吃飯,我很喜歡她的。

    ” 趙振濤說:“不用,我那兒離學校不遠,你就忙吧!” 孫豔萍又問:“這麼晚了,住這兒好不?我又不會怎麼着你!” 趙振濤很堅決地說:“走吧,送我回去!” 趙振濤坐上孫豔萍的汽車行駛在北龍的新華道上。

    看見夜空下着小雨,看着孫豔萍沮喪的神情,他想:本來是可以給她一個實在的承諾的,以彌補自己與她的過去。

    但本來可以辦的事,對她卻不能辦了。

    隻要他給她做了,就是權錢交易。

    他最怕的就是時間和生活來向他索債,欠債總是要還的,但不能用人民交給的權力。

    孫豔萍這樣的女人就像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