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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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一片魚鱗般的晚霞,前面是一條灰白的長長的上坡。

    腿肚子發酸,脊背在冒汗,我不再指望來車,隻想爬到嶺上坐下歇一會,準備走夜路就是了。

     我絕沒有想到這山嶺上居然迎面碰人一個同我一樣的人,和我差不多同時到達。

    他頭發茅草樣滋着,小胡子也多日未剃,也帶個包,隻不過我的背在肩上,他卻吊而郎當拎在手裡。

    他穿的件勞動布褲子,是煤礦或水泥廠幹活穿的那種工作服,灰樸樸的,而我穿的這條牛仔褲,自出門上路也好幾個月未曾洗過。

     我同他一對上目光便覺得來者不善。

    他從頭到腳打量我一番,目光随即又轉回我的背包,這就如同和狼相遇,和狼不同的隻在于狼是把對方作為獵取的食物,而人重視的是對方的錢财。

    我出于本能,也不免上下打量他,還瞟了一眼他手上提的包,裡面是不是有兇器?我如果直走過去,他會不會從背後襲擊?我站住了。

     我這包不算輕,特别是那架照相機,掄起來有足夠的分量。

    我把包從肩上褪下,也拎在手裡,在路邊的土坡上坐下。

    我剛上坡,借此喘息一下,好準備應付他。

    他也喘氣,坐到路那邊的一塊石頭上,兩人相距不到十步。

     他顯然比我壯實,真打我不是他對手。

    可我想起包裡還有把電工刀,我上路總帶着,很實用又可作為防身的武器。

    他看來拿不出什麼大家夥,動短刀子的話未必就占上風。

    打他不過,我當然還可以轉身就跑,但這隻能引誘他,表明我身上确有錢财,也顯露我怯弱,隻能鼓勵地搶劫。

    況且,從他的目光中我明白我身後既沒有人,也沒有車來,就像我看見他身後同樣荒涼一樣。

    我必須表明我警惕他,已經有所防備,又還要顯出我并不在乎。

     我點上一支煙,做出在休息的樣子。

    他從屁股後面的褲袋裡也摸出一根香煙,點着了。

    誰都不看着誰,可彼此眼角的餘光都在相互掃射。

     他沒有弄清楚我身上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之前,不會拼命的,這總免不了一番格鬥。

    我包裡那塊磚式的聲音失真的錄音機已經老舊,有錢的話早該淘汰,隻有這架進口的日本相機,功能還算齊全,可也值不得為此拼命。

    口袋裡還有一百多元現款,更不必為這點錢流血。

    我望着灰樸樸的鞋子,往鞋上吐着煙。

    一旦坐定,汗濕了的背心貼在脊背上冰涼,随後又聽見了嗚嗚的山風。

     他嘴角挂着一絲鄙夷,露出門牙。

    我想我可能同樣垮着嘴角,也正是一種鄙視的表情,大概也露出了牙,肯定同他一樣都一付潑皮的嘴臉,張口也會噴出一嘴罵人的髒話,也會犯狂,也會拿刀子湧人,又随時準備逃命。

    他用兩隻手指捏住煙屁股那付無賴相,是不是出于同一種心理?也在防衛自己? 我為這趟遠遊買的這雙鞋,雨裡泥裡,也淌過河水,早已變形,又黑又髒,誰也認不出它曾經高價标榜為最時新的旅遊産品,我一身上下沒有一處看得出來是一個可搶的對象。

    我把剩下的煙猛吸一口,扔下煙頭,一腳踏滅了。

    他也把煙屁股用手指彈在地上,像是對我的回答,當然也是一種輕蔑,可也還是防禦性的。

     之後,就都起身了,誰也不回避誰,都走在路中間,擦肩而過。

    人究竟還不是狼,更像兩頭野狗,嗅了嗅,彼此彼此,就都走開了。

    那一頭又是長長的下坡。

    我撒腿走下去,收不住腳步,一氣到了平路上。

    回頭再望,背後爬在荒涼的山嶺上這條灰樸樸的公路,昏暗的天空之下顯得更加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