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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款的,可問題是還得找個地方過夜。

     我回到茶棚子,居然有一位同車的也在。

    我說: "這車他媽的不走了。

    " "知道,"他說。

     "你哪裡過夜?" "我也在找。

    " "這一車的人上哪裡去了?"我問。

     他說他們是本地人,怎麼都有個去處,也不在乎時間,早一天晚一天對他們來說無關緊要。

    唯有他,來自貴陽市動物園,他們收到印江縣的一個電報,說是山裡的農民逮到了一頭四不像的怪獸,他必須今晚趕到縣城,明早還要進山,晚去了怕這東西死掉。

     "死就死吧,"我說,"能罰你款?" "不,"他說,"這你不明白。

    " 我說這世界沒法子明白。

     他說他說的是這四不像,不是世界。

     我說過四不像和世界難道有好大的差别? 他于是掏出一張電報給我看,上面的電文果真寫道:"本縣鄉民活捉一四不像怪獸,火速派人鑒别。

    "還說他們動物園有一回得到一個電話,說是山水沖下來一隻四五十斤的大娃娃魚,等他們派人趕到,魚死了且不說,肉都叫村裡人分吃了,屍體無法複元,标本當然也做不成。

    他這會務必等在公路邊上,看有沒有車子可截。

     我同他在公路邊上站了好一會,有幾輛貨鬥開過,他一再搖晃手上的一紙電文,人都不予理會。

    我又沒有拯救這四不像或者這世界的任務,何必在此吃灰?索性到飯鋪吃飯去了。

     我問瑞菜來的女服務員,這裡能不能留宿?她好像我問的是她接不接客,狠狠瞪了我一眼,說: "你沒看見?這是飯鋪! 我心裡發誓再也不乘這車,可前去少說上百公裡,要徒步走的話至少得兩天。

     我再回到公路邊上,動物園的那人不在了,也不知他搭上便車沒有。

     太陽快要下山,茶棚裡的闆凳收了進去。

    公路下方傳來略步鼓聲,不知又鬧什麼名堂。

    從上看去,坡下村寨裡一家家瓦頂披連,相間的屋場上霜的石闆。

    再遠是層層水田,早稻收割了,有的田裡烏泥翻起,已經犁過。

     我循着鼓聲向坡下走去,有個農民從田埂上過,挽着褲腳,一腿肚子泥巴。

    更遠處,有個孩子牽着牛繩,把牛放進村邊的一口水塘裡,我望着下方這片屋頂上騰起的炊煙,心中這才升起一片和平。

     我站住了,聽着村寨裡傳來的鼓聲。

    沒有司機,沒有戴紅袖章的檢查員,沒有這惹人生氣的汽車,也沒火速鑒别四不像的電報,一切複歸于自然。

    我想起我弄到農村勞動的那些年裡,如果沒有後來的轉機,我不也同他們一樣照樣種田?也一腿肚子泥巴,放工之後,甚至懶得就洗,并沒有現在的焦躁。

    我又何必急着去哪裡?沒有比這暮色中的炊煙,瓦頂,這又逼近又遙遠的鼓聲更自然的了。

     反反複複的鼓點像在訴說一個沒有言辭的傳說,喃喃呐呐。

    水色天光,變得灰暗了的屋頂,那屋場間接縫依稀可辨灰白的一塊塊石闆,曬得暖和的泥土,牛噴出的鼻息,從屋場傳來吵架樣的說話聲,還有晚風,頭頂上樹葉飒飒的抖動,稻草和牛欄裡的氣味,攪水的聲音,不知是門軸還是水井上木軸轉的吱呀作響,叽叽喳喳的麻雀和什麼地方一對落巢的斑鸠的咕嗜聲,女人和小孩子的尖聲叫喚,苦艾的氣味和飛鳴的蟲子,腳下表面曬幹了底下還松軟的泥巴,潛在的欲望和對幸福的渴求,鼓聲在心裡喚起的震動,也想打赤腳和坐到人家磨得烏亮的水門檻上去的願望,都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