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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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幹上的苔藓,頭頂上的樹枝丫,垂吊在樹枝間須發狀的松蘿,以及空中,說不清哪兒,都在滴水。

    大滴的水珠晶瑩透明,不慌不忙,一顆一顆,落在臉上,掉進脖子裡,冰涼冰涼的。

    腳下踩着厚厚的綿軟的毛茸茸的苔藓,一層又一層,重重疊疊。

    寄生在縱橫倒伏的巨樹的軀幹上,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每走一步,濕透了的鞋子都呱叽作響。

    帽子頭發羽絨衣褲子全都濕淋淋的,内衣又被汗水濕透了,貼在身上,隻有小腹還感到有點熱氣。

     他在我上方站住,并不回頭,後腦勺上那三片金屬葉片的天線還在晃動。

    等我從橫七豎八倒伏的樹幹上爬過去,快到他跟前,還沒喘過氣來,他就又走了。

    他個子不高,人又精瘦得像隻靈巧的猴子,連走點曲折的之字形都嫌費事,不加選擇,一個勁往山上直竄,早起從營地出發,兩個小時了,一直不停,沒同我說過一句話。

    我想他也許用這種辦法來擺脫我,讓我知難而退。

    我拼命尾随他,距離卻越拉越大了,他這才時不時站住等我一下,乘我喘息的時候,打開天線,戴上耳機,找尋着信号,在小本子上記上一筆。

     經過一塊林間隙地,那裡設置了一些氣象儀器。

    他查看作些記錄,順便告訴我,空氣的濕度已經飽和了,這是他一路上同我說過的第一句話,算是友好的表示。

    前去不久,他又向我招手,讓我跟他拐進一片枯死的冷箭竹叢,那裡立着個用圓木釘的大囚籠,一人多高,閘門洞開,裡面的弓子沒有安上。

    他們就是用這種囚籠誘捕熊貓,然後打上麻醉槍,套一個發射無線電訊号的頸圈,再放回森林裡去。

    他指着我胸前的照相機,我遞給他,他為我拍了一張在囚籠前的照片,幸好不在囚寵裡面。

     在幽暗的椴木和槭樹林子裡鑽行的時候。

    山雀總在附近的花揪灌叢中(左口右去)呤(左口右去)呤叫着,并不感到寂寞。

    等爬到二千七、八百公尺高度進入針葉林帶,林相逐漸疏朗,黑體鋒的巨大的鐵杉聳立,枝幹虬勁,像傘樣的伸張開。

    灰褐的雲杉在三、四十公尺的高度再超越一層,高達五、六十公尺,長着灰綠新葉的尖挺的樹冠越發顯得俊秀。

    林子裡不再有灌叢,可以看得很遠,杉樹粗壯的軀幹間,幾株團團的高山杜鵑足有四米多高,上下全開着一蓬蓬水紅的花,低垂的枝丫仿佛承受不了這豐盛的美,将碩大的花瓣撒遍樹下,就這樣靜悄悄展現它凋謝不盡的美色。

    這大自然毫不掩飾的華麗令我又有一種說不清的惋惜。

    而這惋惜純然是我自己的,并非自然本身的屬性。

     前前後後,有一些枯死了又被風雪攔腰折斷的巨樹,從這些斷殘的依然矗立的龐大的軀幹下經過,逼迫我内心也沉默,那點還折磨我想要表述的欲望,在這巨大的莊嚴面前,都失去了言辭。

     一隻看不見的杜鵑在啼鳴,時而在上方,時而在下方。

    時而在左邊,時而到了右邊,不知怎麼的總圍着轉,像要把人引入迷途,而且好像就在叫喚:哥哥等我!哥哥等我!我禁不住想起兄弟倆去森林裡點種芝麻的那個故事,故事中的後娘要甩掉丈夫前妻的孩子,卻被命運報複到她自己親生的兒子身上,我又想起迷失在這森林裡的兩位大學生,有種無法抑制的不安。

     他在前面突然站住,舉手向我示意,我趕緊跟上,他猛拉了我一把,我跟他蹲下,立即緊張起來,随即也就看見前面樹幹的間隙裡,有兩隻灰白帶麻點的赤足的大鳥,在斜坡上疾走。

    我悄悄往前邁了一步,這一片沉寂頓時被空氣的搏擊聲打破。

     "雪雞。

    "他說。

     隻一瞬間,空氣又仿佛凝固了,坡上那對生機勃勃灰白帶麻點赤足的雪雞,就像根本不曾有過,讓人以為是一種幻覺,眼面前,又隻有一動不動的巨大的林木,我此刻經過這裡,甚至我的存在,都短暫得沒有意義。

     他變得比較友善了,不把我甩遠,走走停停,等我跟上。

    我和他的距離縮短了,但依然沒有交談。

    後來他站住看了看表,仰面望着越見疏朗的天空,像用鼻子嗅了嗅似的,然後陡直往一個坡上爬去,還伸手拉了我一把。

     我喘息着,終于到了一片起伏的台地,眼前是清一色的冷杉純林。

     "該三千公尺以上了吧?"我問。

     他點頭認可,跑到這片台地高處的一棵樹下,轉過身去,戴上耳機,舉起天線四面轉動。

    我也轉着看,四周的樹幹一樣粗壯,樹與樹之間距離相等,一律那麼挺拔,又在同樣的高度發杈,也一樣俊秀。

    沒有折斷的樹木,朽了就整個兒倒伏,在嚴峻的自然選擇面前,無一例外。

     沒有松蘿了,沒有冷箭竹叢,沒有小灌木,林子裡的間隙較大,更為明亮,也可以看得比較遠。

    遠處有一株通體潔白的杜鵑,亭亭玉立,讓人止不住心頭一熱,純潔新鮮得出奇,我越走近,越見高大,上下裹着一簇簇巨大的花團,較之我見過的紅杜鵑花瓣更大更厚實,那潔白潤澤來不及凋謝的花瓣也遍灑樹下,生命力這般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