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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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忠華多次想給省委張書記挂電話,彙報一下銅州市近期的工作情況,順便把按照張書記指示已經解除萬魯生老婆李芳雙規的事情報告一下。

    可是他卻一直沒有勇氣給張書記打這個電話。

    省委張書記在銅州市期間發生的那些事兒,等于老百姓當着省委張書記的面給他出了一道大大的難題。

    省委張書記離開銅州已經兩個多月了,破解難題的答案連影子都沒有,他不知道該怎麼向省委說,也沒有辦法說。

    盡管張書記至今沒有直接催促他們,洪忠華卻相信,這決不意味着張書記把這件事情忘掉了,他最怕張書記當面向他提起這個問題,那樣他就非常被動,非常狼狽,因為他手裡沒有任何可以應付過去的成果,哪怕是預期的成果都沒有。

     他還在這裡遲疑不決,張書記卻主動找他了,張書記打過來電話的時候他正在辦公室裡再一次研讀那兩份公車改革方案。

    讓他看來,這兩份方案沒有一份是可以操作的。

    紅色電話一響,洪忠華的心就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這部電話是直通省委的,除了省委領導,一般人不會撥打這個号碼,而且,這個電話是跟他的手機連通的,如果他不在辦公室裡,撥打這部電話不管他走到哪裡,都能接通。

    果然,電話是省委張書記打過來的,問好寒暄之後,張書記開門見山地問起了他在銅州市視察調研期間遇到的問題,銅州市采取了什麼措施,老百姓的困難是不是解決了,銅州市委市政府對樹立科學發展觀,創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有沒有新的思路和新的舉措等等。

     洪鐘華讓張書記問得發懵,懵歸懵,洪鐘華聽明白了,張書記說了那麼多,實際上就是一句話:他在銅州市視察調研時候,發生的那些事兒,銅州市不能就這樣不了了之。

     張書記看不見洪鐘華的尴尬,卻聽到了洪鐘華緊張粗重的呼吸,這讓張書記覺得洪鐘華像一個面對老師提問的劣等生。

    張書記隻好把自己當成一個優秀教師進一步提示他:“最近省委調研室兩個同志到你們三順灘開發區做了些調研工作,回來我問了問情況,你們對三順灘拆遷戶的補償還沒有落實啊。

    ” 洪鐘華心頭大震,他明白,所謂兩個同志到三順灘開發區做調研工作,絕對不是省委調研室沒事幹忽然想起來派兩個人過來搞什麼調研。

    而且,如果是正常的調研工作,省上的幹部到銅州市來肯定會給銅州市打招呼,讓銅州市安排接待。

    省委調研室不聲不響派兩個人過來搞調研,可以看成是省委對銅州市的情況進行暗訪。

    省委張書記對在銅州市視察期間發生的問題并沒有不聞不問,而是一直在密切關注銅州市委市政府的工作進展情況,用最流行的話說,省委這是聽其言觀其行,省委是在等待,等待他們主動采取措施解決出現的問題。

    然而,由于他們幾個月來既無言也無行,就像一個劣等差生既完不成作業,又交不出答卷,省委終于有些按耐不住了。

     事情很明白,老百姓當着省委張書記的面扇了銅州市委市政府幾記響亮的耳光,而且也讓陪同視察的省委張書記丢臉敗興,張書記肚子裡肯定憋足了氣,一直隐忍不發,希望銅州市委市政府能夠主動做出點像模像樣的事情來,結果銅州市卻一直沒有動靜,看樣子,今天張書記是正面向他們要答案了,為難的是洪鐘華手裡并沒有可以交得出去的答卷。

    洪鐘華狼狽透了,不知不覺間身上冒出的汗水沾濕了他的襯衣,腦袋上出汗癢癢,洪鐘華還不敢撓,這個時候一撓腦袋顯得更加愚蠢。

     聽到洪鐘華這邊沒動靜,張書記在電話那邊“喂、喂”地喊了兩聲,洪鐘華蓦地醒悟過來——現在怎麼撓張書記也看不見,便抓緊時間在腦袋上一陣猛抓解癢癢。

    洪鐘華能夠擔任一座正地級城市的市委書記,當然不會是等閑之輩,面對省委書記的追問,他一眼瞥見了桌上放着的兩份公車改革方案,馬上有了靈感,回答張書記:“張書記,您說,我聽着呢。

    ” 張書記說:“我沒什麼說的,我想聽你說。

    ” 洪鐘華隻好開始彙報:“張書記到我們銅州市視察調研工作,是對我們銅州市工作的巨大支持和激勵。

    張書記回去以後,我們黨政領導班子召開擴大會議,傳達貫徹了張書記的指示精神,落實省委領導的指示。

    會上經過大家暢所欲言的讨論,責成财政局立刻從今年的财政安排裡調劑部分資金,優先解決三順灘拆遷戶的補償金問題,現在這項工作正在抓緊進行,很快就會有部分資金到位。

    另外,為了貫徹張書記的指示精神,市委市政府聯席會議責成市委調研室和财政局分别拟定公車改革計劃,市委市政府下決心從整治公車着手,壓縮财政支出,改進幹部工作作風,再從其他方面調劑一些資金,明年争取三順灘拆遷戶的安置房全面開工建設,徹底解除三順灘拆遷戶的後顧之憂。

    現在,市委調研室和财政局的兩份公車改革方案已經報上來了,我們正在研究準備上會讨論。

    市委市政府還有一個設想,今後要從制度上徹底解決問題,對以往的一些财政支出項目進行徹底的清理,建立更加嚴格科學的财政預決算體系……” 張書記打斷了:“等等,你剛才說什麼?你們要對公車管理體制進行改革?” 洪鐘華有點緊張,不知道張書記為什麼專門挑出這個問題詢問,不過話說到這兒,隻能硬着頭皮往下說:“是啊,财政局在我們貫徹落實省委張書記視察指示的會議上算了一筆帳,如果公車數量能夠減少三分之一,行政性費用支出就可以減少百分之二十,所以我們準備把公車改革作為落實省委張書記指示精神的突破口,通過改革公車,減少公車數量,具體落實立黨為公、執政為民的精神,認真踐行三個代表重要思想……” 希特勒的槍手戈培爾有句名言:謊言重複多遍就成了真理。

    其實,謊言重複多遍,不但會成為真理,就連謊言的制造者自己都會覺得那就是真理。

    洪鐘華此刻面對省委張書記的催逼,随手拈來案頭扔着的所謂的公車改革方案作為由頭,應付書記的追問,說着說着連他自己也覺得這些事兒都是真的了。

    事實卻是,在幾分鐘之前,他還對這兩份所謂的公車改革方案都保持着徹底的否定态度,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的否定是正确的。

     省委張書記卻對他的公車改革充滿了希望,連連追問公車改革方案的細節,洪鐘華便信手拈來一些聽着好像挺有道理的細節講給給張書記聽。

    現如今,舉國上下對改革兩個字都有天真的信賴甚至敬畏,似乎隻要改革就一定是好東西,就一定能夠帶來經濟社會發展的新成果。

    于是乎,教育改革改得老百姓上不起學,醫療改革改得老百姓看不起病,國企改革改得職工下崗肥了廠長,住房改革改得房價飛漲百姓罵娘……在中國,哪個領導隻要混得不順了,舉起改革的大旗,往往就會“殺”出一條活路來,當然,“殺”出來的到底是誰的活路,沒有人會去認真計較。

    利用改革這個詞兒謀取方方面面的利益,已經成了很多領導的本能,例如萬魯生收取老百姓的停車年費,打的旗号就是解決城市停車難問題的改革。

    再例如現在的洪鐘華,他并不是真的要改革公車制度,也不是真的想懵領導,可是現在他被擠到了獨木橋上,省委急着要成果,百姓滿肚子怨氣,本來想抓一兩個大案要案振作一下,卻又一腳踢到了市長萬魯生這塊鐵闆上,搞得非常被動。

    如今,萬魯生活像甘地對付英國人,采取不合作、不接觸、不抵抗的三不政策,對洪鐘華軟磨硬泡。

    作為一把手,洪鐘華的日子确實很不好混。

    今天讓張書記逼到這個份上了,他也隻好依靠長期當官養成的本能,現炒現賣,拿出公車改革方案來應付。

     洪鐘華跟張書記扯了半天,把張書記忽悠得雲山霧罩,興高采烈,支持、大膽、放手之類的話說了一籮筐,張書記的話反過來又把洪鐘華激勵得熱血沸騰信心百倍,好像公車改革已經大獲成功,官員們都已經開始騎着自行車、擠着公共汽車恢複了公仆的本來面目,市财政賬上的錢就像洪水期的河水,漲得财庫活像即将臨盆的女人。

     放下電話,洪鐘華卻又開始發愁,吹牛放炮的興頭過了,冷靜下來,他不能不發愁,因為他心裡明明知道,這兩份思路和方式截然不同的公車改革方案都不可能實現。

    而且推動起來就銅州市現在這種局面也是非常困難的。

    再把道理放大一點看看,不要說銅州市,就是全省、全國,公車腐敗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豪華車禍”,這裡的“禍”是禍國殃民的禍,也是中國獨有的每年要燒三四千億人民币的“國禍”。

    可是誰又有那個本事,能真正消除這個讓全國人民痛恨、讓全世界人民笑話的國禍呢?他蓦然醒悟,剛才興之所至對張書記承諾的那一套,很可能會變成套在自己脖子上卻又無法擺脫的繩子,讓自己窒息而死,而且可能會死相難看。

     洪鐘華後悔莫及,如果不是怕疼,他就會在自己的嘴上狠狠掴一巴掌,他實在惱火自己接到張書記的電話之後就亂了陣腳,心裡發虛,腦子發熱,結果胡謅八扯給自己惹出了更大的麻煩。

    其實,洪鐘華的這種反應是官員的通病:嘴上念叨下頭,心裡想着上頭,嘴上時時刻刻喊着老百姓,心裡時時刻刻想着逗領導開心,洪鐘華身在官場當然不可能免俗。

     華鐘華正在辦公室裡獨自郁悶、焦躁、苦惱,紀委書記單立人來了。

     單立人看到洪鐘華躲在辦公室裡抽煙,而且滿臉官司,錯愕不已。

    因為據他所知,洪鐘華向來是禁煙派,不要說自己抽煙,就是别人當着他的面抽煙他也常常露出不愉。

    整得市委幹部不抽煙的暗暗慶幸,抽煙的集體戒煙,戒不了的就像患上了惡心人的隐疾并且被暴露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沒辦法,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古往今來都是這樣兒。

    單立人是特例,一來他臉皮厚,明明看到洪鐘華對他在禁煙區噴雲吐霧非常厭煩,卻能厚着老臉假裝沒看見,洪鐘華當然不好意思像對待别的下級那樣當衆指責市委副書記、紀委書記。

    二來單立人的命運由省委組織部掌握,洪鐘華對他的命運沒有直接支配權,所以他就能夠嚣張一些。

    三來單立人滿身的那種煙油子味道已經成了他的身份标簽,以至于讓人覺得,如果沒了那身煙油子味道,他就不是他了。

    他叼着粗黑的卷煙的形像似乎已經成了他本身的長相,往往讓人忽略他正在違反規定在禁煙區抽煙。

     洪鐘華則大大的不同,正因為他反對吸煙,所以當他自己也吸煙的時候,就讓人覺得異乎尋常,尤其是配上他那一幅愁眉不展的神情,就更讓人覺得非同小可。

    因為,市委書記是一座城市的老大,頤使氣指、胸有成竹、一本正經、豪情勃發等等這一類詞句才是市委書記的形像标簽,除非是那些被綁上法庭接受審判的“前”市委書記,誰會看到一個反煙派的現任市委書記愁眉苦臉像作踐自己一樣躲在辦公室裡悶頭抽煙呢? “洪書記,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單立人看到華鐘華那副德行,本能地這樣問道,聲音中透露出了慌亂和緊張。

     洪鐘華強打精神微微一笑,從中華煙盒裡抽出一支煙扔給單立人:“沒什麼啊,我正在看着兩份車改方案,有點累。

    ” 單立人謝絕了洪鐘華扔過來的中華煙,拿出打火機點燃了叼在嘴上的卷煙:“我還是來這個,紙煙沒勁,對身體也不好。

    ” 洪鐘華說:“什麼煙對身體都不好。

    ” 單立人說:“卷煙不同,卷煙從裡到外都是煙葉,不像紙煙外面裹着一層紙,表面上是抽煙,實際上是抽紙,卷煙化痰止咳,清肺利嗓,書記也來一支試試?”單立人剛剛說完,就拼命咳嗽起來,然後卡出一大泡粘痰,跑到辦公室門口牆根下面的痰桶那兒吐了出去。

     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