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錯過了該哭的好日子

關燈
當客氣。

    我爸爸自然是聽不懂了,台下所有的家長也聽不懂,聽懂了他們的孩子還讀什麼泡中呢!大家都安靜下來了,在等着宋小豆的下文。

    宋小豆把笑藏起來,她換了中文,中文從她嘴裡出來就變得冷冰冰了,她說,你走錯門了吧? 爸爸的眼裡閃着迷惑,他說,是高二?一班吧?我找高二?一班呢。

     宋小豆不看我爸爸,她轉過頭對着大家,她說,高二?一班有這個家長嗎? 所有的家長都在面面相觑,竊竊私語,做出很誇張的驚訝、茫然,有的人還跟美國佬似地聳聳肩膀,攤開雙手,表示眼前這個人等于是一團空氣。

     我躲在那些中老年人的腦勺後邊,遠遠地望着爸爸,爸爸真的像在站在一團白氣當中,他的臉、眼睛、嘴巴,就連他的手都充滿了謙恭和謙卑的笑,他把灰狗子的大蓋帽摘下來,用一塊皺巴巴的手帕揩着額頭的汗水、帽子裡的汗水,他說,我是我女兒的家長。

     但是,教室裡鬧哄哄的,沒有人聽清爸爸的聲音。

    我看見朱朱走到宋小豆的跟前,小聲噓了幾句什麼話。

    在鬧哄哄的教室裡,隻有朱朱一個人看起來心中有數。

    誰也不曉得她噓了些什麼,宋小豆點點頭,朱朱就過來攙扶着我爸爸的胳膊,她說,伯伯,我帶您去别處找吧? 但是爸爸沒動,他雖然很瘦削,可瘦削到了像一根棍子,插在土裡也是不容易搬動的。

    他就當旁邊沒有朱朱這個人,隻是伸長了脖子往一片腦袋中間尋找着。

    他說,應該就是這兒呢,我女兒說過的,是高二?一班的。

     我把頭埋下來,又擡起來。

    我這樣來來回回做了好幾次,然後我唬地一下就站了起來了。

     麥麥德曾經攙扶一個乞丐去财主的帳篷讨還公道,麥麥德說,你把你欠他的駱駝還他,欠他的草料還他,欠他的大餅還他,欠他的女人和孩子也還他。

    财主說,他是誰呢?麥麥德說,他是我父親。

    财主就笑了,你又是誰呢?麥麥德把刀子拿出來搭在他的肩上,麥麥德說,我就是這把刀子,老爺。

    财主軟下來,說,我知道了,你是爺。

     我也随身帶着刀子,就是那把我想象成麥麥德用過的彎刀。

    但我的手在書包裡握住刀把,隻是為了讓我出汗的手變得涼爽一些來。

    我站起來,大聲地說: 他是我爸爸! 家長會結束以後,是朱朱攙扶着我爸爸離開的。

    其實爸爸還沒有老到需要别人來攙扶,何況他還曾經是軍人呢,穿了灰狗子的服裝也沒忘記了敬軍禮。

    可朱朱還是從我身邊把爸爸攙扶走了,她說,風子,風子你幫着收拾教室吧。

    我哪能收拾教室呢,我的腳還在像狗嘴一樣,撕咬着要把我的肉咬下來,我痛得動都不能再動了。

    朱朱跟我眨眨眼睛,就和爸爸出了門,下了樓,走過幹巴巴的操場,走過濃蔭蔽天的泡桐樹,出了有灰狗子把守的栅欄門。

     爸爸的表情,充滿了滿足和幸福,他連嘴唇都在幸福地哆嗦着。

    他沒有想到朱朱會像自家女兒一樣,當着那麼多家長對自己那麼親熱。

    爸爸已經知道,宋小豆是班主任,而朱朱是班長,也就是說,朱朱是全班最漂亮的女孩子,也是最了不起的女同學,而朱朱卻對自己那麼好。

    爸爸一定覺得,這都是因為自己女兒争氣吧?朱朱把爸爸攙扶起來的時候,我看見爸爸笑得滿臉皺紋,把眼睛、鼻子都笑得發紅了。

     朱朱的媽媽也來開了家長會,散會的時候她過來拉着我的手,說了好多感謝話,她說謝謝我那麼護着朱朱,不然朱朱會讓她多麼擔心啊。

    我連連說,哪裡哪裡,應該的啊。

    可我心裡覺得自己真是個僞君子。

    我太過分了,是不是,可這些是我的錯嗎,我不這樣,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最後,就連我也是被朱朱攙扶着離開學校的。

    我們磨磨蹭蹭地走過濱河路,在南河的堤岸上坐下來。

    這個時候街上汽車如潮,而河邊的遊人正少,一個戴綠色口罩的清潔工用竹耙子把落葉和紙屑耙成一堆,點火焚燒。

    落葉都還青着,那火就不怎麼燒得起來,倒是青色的煙霧跟古代的狼煙似地滾滾而起,清潔工被青煙嗆得連連地咳嗽。

    青煙傳到我們這兒,就已經有些稀薄了,青煙中夾着草青的味道。

    朱朱說,草煙的味道很好聞啊。

    這是她攙扶我離校後說的第一句話。

     好聞跟我有什麼關系呢,我哼了一聲,其實也就是從鼻子裡呼出一口氣來,我說,朱朱,我隻覺得腳痛。

    我現在覺得腳痛也不錯啊,腳痛我就能隻想着腳痛,把雞零狗碎的東西都抛開去。

    真的,我還想它再痛一點呢。

    不信的話,你再踩我一腳試一試? 朱朱自然是不肯踩的,她側臉看着我,定定地看着我,也不說話,眼睛裡濕濕的,像一頭從草叢裡鑽出來的受驚的小鹿子。

    噢,這就是女孩子對女孩子的心疼嗎,你受到過這樣的心疼嗎?我倒不覺得不自在,更不覺得有什麼可怕,我隻是不願被女孩子的眼睛一直那麼看着,濕濕的,水光盈盈的,含着什麼脈脈的……我突然把嗓門提高了,我說,朱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