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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屜盡頭存有幾根肉骨頭,引誘胃口最好的讀者離開我的紙片。

     白蛾,在望不到頭的油菜花上飛舞,黃澄澄的花朵加強了雲彩的效果,我推開敞了一條小縫的窗戶,一隻黑蝴蝶醒目地夾在白蛾之中,忽上忽下,一串跳躍着的線條在消失,在重現。

    那聲音輕輕地飄入我的耳中,如海那邊傳來的一個警告。

     不,我不必這麼想。

    這本是你必須讀的書啊,你卻要把它關入陰暗的牢獄之中,最後,小說世界就像曾經存在過的曆史一樣整個兒消失,僅留下一片令人興奮的空白。

     這樣的選擇,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千萬别心軟,我不斷地提醒自己。

     還是讓我們回到二○一一年的這個深夜吧。

    每次出動前必算卦,按照今晚算卦的結果,今夜是挑一個厭恨已久的東西開心。

     山陰路的汪大評,債主說。

    大家齊聲喊:“對!” 我點點頭。

     橫拉在街中心的一幅塑料廣告,如五光十色的幡旗,車隊猛穿過去時,聲音恍似白骨嘩嘩搖響。

     “明天又是一個忌日——别吃蛤蜊。

    ”債主認真地說。

     “吓人來着。

    ” “信不信由你,不僅F2型肝炎愛上你,而且你的模樣會變成蛤蜊。

    ” “那也不錯,生生世世與君相伴!” 幾輛甲殼蟲車從後面摩托車隊中疾馳而來,貓忙轉方向盤繞開:話留在牙縫裡吧,快到虹口公園了。

     關于我和古恒,當年的那個晚上應當就是結局。

     如果我聰明一點,那麼我會回到自己的房間,睡不着,在床上輾轉反側,獨個兒度完殘夜。

    天亮之後,他會回來,我和他像以往吵架之後一樣,又會和好如初。

    另一種和好方式是到經常去的那棵枯樹下,往泥地上鋪上我和他的外套,對着半壁圍牆zuo愛,待呻吟和拼搏的抽搐結束之後,平靜下來,我們又會像兩個武林新手虛張聲勢地比試一番後,自己也覺得誇張得太累,毫無新鮮熱情地摟抱着對方的腰沿小街走回去。

     問題在于以上兩種情況都沒有發生。

    我白癡一樣跟着他走,沒打算,也沒yu望。

     馬路旁的樹林響起一片鳥受驚振翅的聲音,小河臭味更濃了,卻一如既往在黑暗之中幽藍地流淌,古恒分開樹枝時,稍稍遲疑了一下,但沒有停下來。

    樹林間盤錯曲折的小徑盡頭,會合了兩條方向不同的路,松花江街再次出現在眼前,我們不約而同地看了對方一眼,以前并不知道馬路旁的小徑和這街相通。

    但這并沒有使我們驚奇,我們驚奇的是我們竟然做到了沒有驚奇。

    沒有月光的天幕漏下光線,像沙子那麼細,灑在整條沒有人走動的街上。

    高牆那邊,大學校園已經靜如一座死城。

    這時大約在淩晨兩點四十分到兩點四十五分之間。

     一團黑影疾奔而來。

     古恒定了定神,愣在那兒。

    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目光直抖。

    我打量那團因為近了而放慢的影子:一個盲人,看不出實際年齡,朝我們站着的地方走來,手裡拄着一根拐杖,一着地便彈起石子和灰塵。

    那根竹棍不時指向空中,猶如武器,隻等早已命定的開火時機來臨。

     我突然聽見古恒說:“我得跟他走,遠走高飛。

    ” “什麼?”我怕自己聽錯了。

     “我膩透了這種生活,你自己回去吧!”古恒不耐煩地喊了起來,“别管我!”他已跟在盲人身後,他們步伐一緻,像父子兄弟。

     “玩笑開出格了。

    ”我勸古恒。

    可我這麼說完之後,發現我腳步沉重起來,像穿上鉛鞋。

    在慌亂中我繼續說,“别鬧了,天都快亮了!”這句話像以前電影中窮人盼翻身一樣充滿了感情。

    當我說完這話,大風驟起,刮過我的外衣,鑽入我的内衣内褲。

    我的手緊緊護着衣服,我叫道,“以後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但你别跟瞎子走,别吓唬我,行不行?” 我的手臂不由自主舉了起來,怪風拼命地撕扯我的衣服,要把它們全剝掉,讓我沒法去拉住他。

    古恒往前疾走,看也未看我一眼。

     我奔跑起來。

    我感到身體的每個部位都由一個心思驅動,攔不住古恒,那麼我攔盲人。

     盲人如果機敏,會繞開。

    如果遲鈍,會跌跤。

    可是盲人步子不變,臉被一頂草帽遮得嚴嚴實實。

    我的心猛跳,在他接觸我的一瞬,我毅然決定直撞上去,把他撞倒。

    不料盲人卻從我的身體裡穿了過去,似乎我是一扇門,推一下就通向另一個空間,或者反過來,他是一個洞口,一走進去,便無盡頭。

    我叫了一聲,倒在瀝青馬路上。

     當我從比夢境還深的回憶中突然醒過來時,東方仍然沒有露出它淡薄的微光,四周的漆黑将我重新引入隻有雞啼的淩晨:古恒不在床上。

     一個夢?但那個瘦瘦的盲人,我想起來似乎在哪兒見過,在不久前來學校演出的一個戲裡,那盲人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女演員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