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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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毅至此已肯定地認為秦鐘是阿雄謀害的。

    梅娘最後兩次跟他約會是在白天,王士毅從延春藥堂往陳府走去的時候,最後兩次在翠苑樓跟梅娘約會的所有細節都曆曆展現在眼前,而讓王士毅捶胸頓足的是,梅娘其實在那兩次約會的時候對他的暗示已經非常清楚了。梅娘說,秦鐘不是自己掉井裡的,是被人害死的。梅娘說,其實我現在無所謂了。王士毅記得當時他緊問道,什麼無所謂了?梅娘說,告訴你是誰害死了秦鐘,對我來說已沒什麼大不了的了。王士毅明白梅娘的“無所謂”因何而起,那還是許久以後的事。王士毅那麼渴望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對梅娘的話他卻不當一回事,不僅是因為梅娘在秦鐘暴死的那一夜不在陳府他已調查确證了,還因為梅娘在他的印象中是喜歡胡言亂語的,梅娘接下來說的話,就等于告訴秦鐘是阿雄害死的,就差沒提名字了,但王士毅匆匆忽略了。王士毅不明白當時為何對梅娘那一夜在不在陳府大院非常感興趣,似乎這一事件過于匪夷所思、荒謬迷離,任何非現場目睹者間接的介紹都不能接近本來面目。

    藥鬼夥計雖不在案發現場,但藥鬼夥計提供的卻是親眼目睹的第一手材料,王士毅結合梅娘的曾被他忽略的暗示匆匆思索了一下,漸漸心裡便感到史無前例的清明、踏實,這是王士毅多年來夢寐以求的感覺。煩亂與甯靜、惡濁與澄明、算計與坦蕩、冷漠與生氣,王士毅靜靜地享受着對立的心境在心中轉變的過程,他覺得這一切美妙極了。這一過程的轉變隐約而執著,很快王士毅就感到身輕如燕了。

    姥橋鎮青石闆街面在烈日的蒸烤下閃爍着模模糊糊的白光,檐下一些賣西瓜的小販用手揮逐着蒼蠅。蒼蠅在繞着被切成瓣的西瓜飛舞時發出的嗡嗡嘤嘤聲,在王士毅聽來也是優美動聽的,他覺得原本狹窄的街道現在也寬展開闊了。

    路過高記酒館的時候,老闆朝王士毅點頭招呼:“王公子,怎麼這麼長時間沒見你啦?”

    王士毅支吾了一會兒,王士毅意識到應該去酒館好好喝一杯。

    王士毅從酒館滿臉酡紅地出來時,他非常奇怪自己還這麼清醒。平常喝這麼多酒早就醉得呼呼大睡了,王士毅現在不但沒有醉,步履反而更盈實,目光更清澈,腦際更明朗。

    陳府門外的場棚裡照舊擠滿了看鬥蟋蟀的人,王士毅老遠就聽到蟋蟀的昂然叫聲,這顯然是那隻烏金蟋開戰前的鳴叫聲。鳴叫聲穿過圍觀的人群飄進王士毅的耳際,他疾步朝場棚走去,他看鬥蟋蟀的興趣從來沒有如此強烈過。

    “幹兒子,”陳掌櫃手執芡葭,端坐在太師椅上,“你跑哪兒去啦,還不快把你的鸾箫拿來助興。”

    王士毅拿來鸾箫的時候,烏金蟋和那隻三段錦蟋正在撕咬。

    三段錦蟋也是名貴蟋蟀,《促織經》專有介紹:麻光青項翅銷金,體白牙長六足明。更有異常腰背闊,蜀川三段錦花名。

    三段錦蟀大多産于蜀地。杜甫《白絲行》詩曰:“缫絲須長不須白,越羅蜀錦金粟尺。”陳掌櫃在鬥蟋蟀生涯中很少在此地見過這種蟋蟀。省城來的這位蟋客帶來這隻三段錦蟋的時候,陳掌櫃的眉頭蹙了一下。

    但陳掌櫃向來喜歡跟強蟋開局,盡管心情緊張,陳掌櫃還是要焦大端來烏金蟋鬥之。

    看客們大多是和、巢兩縣的人,姥橋鎮人尤多,但也有一些人是從遠處趕來的。

    今年有不少遠處玩家是沖陳掌櫃的長颚蟋而來的,稍微懂得鬥蟋的人都知道長颚蟋具有傳奇色彩,那是真正的無與倫比的王中之王,許多玩家一輩子也沒見過長颚蟋。

    長颚蟋的鳴叫之聲震死麻頭小蟋的奇異場景,後來者當然無緣目睹。得知長颚蟋被盜,他們的掃興可想而知。

    緊接着看客們目睹了陳掌櫃從未遭遇過的一系列慘敗,賽事平常而乏味,正當一些看客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陳掌櫃的烏金蟋出場了。

    烏金蟋力挽狂瀾,勢不可擋,加上有王士毅的鸾箫助興,賽場更加妙趣橫生。準備離去的遠方看客自然挪不開腳步了。

    今天烏金蟋跟三段錦蟋對陣,看客們知道這将是高潮疊起、緊張激烈的賽事。

    陳掌櫃賽前命令所有家丁仆傭尋找幹兒子,他期望幹兒子的鸾箫能帶給他好運。可家丁仆傭找了半天未見王士毅。

    陳掌櫃在烏金蟋對壘前的鳴叫聲中看幹兒子翩然而至,激動萬分。

    王士毅拼足了力氣吹着鸾箫,烏金蟋和三段錦蟋決戰未果,看客們啧啧驚歎,不絕于耳。

    後來陳掌櫃的眼睛直了,他聽到三段錦蟋在雄叫長嘶。烏金蟋躲之不疊,最後跳出了盆外。

    鸾箫未能給陳掌櫃帶來好運,王士毅的好心情同樣未能給陳掌櫃帶來好運。烏金蟋的慘敗使陳掌櫃再次受到重大打擊,許多看客目睹了陳掌櫃當時頹然無助的神色,他的眼睛裡閃着陰郁而愠怒的寒光。

    陳掌櫃被使女扶到院内的時候,阿雄從屋子裡走了出來,阿雄打發走了使女,攙着陳掌櫃進了自己屋子。

    後來王士毅看到阿雄拉下窗幔。後來王士毅的心脆裂般地跳了一下,他覺得好像琴弦繃裂了一樣。王士毅站在院内的一棵開滿淡黃色小花的榉樹旁,臉色陰郁得就像暴雨前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