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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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00二年中州市的春天是在雨水中浸泡着,長大成熟并溜走了的。

     人們在雨水充沛的城市裡生活忙碌,以至于養成了一種習慣,臨出門時都忘不了帶上各自的雨具,即便偶爾忘了的,家中老人少不得又是一番善意的提醒和責備。

    這種習慣在生活中确被事實證明是有備無患的,眼見着早上的天空還露出笑臉,說不定下午回家時就飄起了雨來。

    人被生雨淋濕自然容易感冒,甚至引發了其它疾病,因此這年春天賣雨具的和醫院的生意就格外的好,喜得雨具店的老闆整天合不攏嘴,睡着了都笑,隻恨不得這一年都連着雨季。

    那雨就一直下個不停。

    然而,一年都是雨季那是雨具店老闆一廂情願的事情,雨具店老闆照樣去進了各式各樣,高中低檔的雨具,人們買了來閑暇時免不了互相比較或炫耀一下。

    這種情形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随處可見,譬如兩個熟人在在大街上偶然見面,先是噓寒問暖寒暄一番,繼而講着講着就要提到身上穿的衣服好壞來,性急的那個生怕人家不信,非要将自己穿的羊毛衫展示給對方看,于是先彎下腰來,伸長脖子低着頭,把後衣領子使勁向前翻,直到翻出印在上邊的商标為止,還不停的偏着頭問别人:“喂,夥計,看清了沒有?我這是金兔牌的。

    ”全不顧髒兮兮的後背在大街上暴露無遺,待到人家首肯後,方才抖抖索索的把衣服整理好。

    另一個卻不服氣,也像剛才那位的作法如法炮制,可惜卻是大雄鷹牌的,算是雜牌貨。

    先前那位有些得意,以勝利者的姿态嗤笑着後邊那位,後者臉就紅了,作出不自然的讪笑。

     然而中州市卻有一位人物,對上述兩位大庭廣衆之下的作法不以為然,他認為這是人們的虛榮心在作祟,他自己就從來不會把領子翻給别人看,當然他穿的肯定不是什麼名牌。

    這人名叫張渝,西北政法大學畢業的,現就職于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二庭。

     有一日,我們這位人物閑來沒事,在中州市花草市場溜達時,無意中發現一盆草,自己遠遠望去感覺它飄逸脫俗,像花中君子般儒雅謙遜。

    這草也奇怪,這君看見它後就覺得它在對自己微笑,卓然而立中透着親切,好似與自己有緣,不覺喜歡上了。

    一問攤主如何賣,攤主先擺了一大通話說,這花是很名貴的,雅名蘭草,喜歡自己群類獨處,不喜熱鬧,養時要注意隔周飲水,土壤保持不濕不燥等等細節,說到價格時又說,這花原本賣三百元,今天初開張,就賣二百元;花盆本來值一百元,現在随花賣,便宜點就作五十元;這連花帶盆一共賣二百五十元。

    這君聽得已頭昏腦漲,就麻起膽子還了個一口價,二百元。

    于是這生意就成交了。

    這君走後攤主一陣竊喜,暗笑這君真是個二百五,這連花帶盆最多隻值一百元,沒想到自己竟能賺他一百元。

    事情還沒個完,這君辛辛苦苦把花端回去後又挨了女人的罵,他老婆見他花了二百元把盆破草端回家,也罵他是個二百五。

    他卻不理她,把這盆草像寶貝一樣侍侯着。

    這草也委實争氣,帶回來養了不久竟開花了,花朵是九瓣的,香得潔淨幽遠,連滿屋子都撒滿了這香味,人在其中呆久了,感覺不到鬧市的喧嚷,就好像是回到了恬靜的山野田間。

    四鄰八舍有知道這花的都來觀看,看了莫不稱奇,唯有張渝的女人在一旁暗自冷笑。

     張渝後來忘了和那賣花的說花開的事,那攤主要是知道了這盆花竟在别家開了,不氣死才怪!這盆花他足足侍侯了五年有餘可從沒開過。

     再說這一年由于雨水較多,引起地下層的水面上升,結果給全國煤礦和非煤礦型企業帶來了可怕的災難,光是非煤礦型企業的安全事故起數和死亡人數就比往年大幅度增長不少,全國發生一次事故死亡10人以上的就有9起,其中最讓人感到恐慌害怕的要算廣州某城市發生的一起特大透水事故,一時間多少婦孺兒童成為孤兒寡母。

    中州市就有人謠傳說中國出了位神通廣大的人物,施神力将老天戳了個洞,天上的水自然關不住傾瀉而下雲雲。

     張渝卻是不相信鬼神的,不過太多的雨水的确給人們帶來諸多不便,鞋子裡老是感覺濕漉漉的;走到那兒都得帶把雨傘,好像身上多了一根不屬于自己的尾巴累贅;衣櫃裡的大衣早就起了黴點…… 總之,下雨的日子久了,連老實人都會有怨言。

     家庭矛盾 星期一早上。

     張渝照例起得很早。

    昨晚他和妻子宋春玲争吵了幾句,但這不影響他上班的積極性。

    他在值班室拿了份新報紙到辦公室裡随意翻看,突然,他被一則新聞吓了一跳。

    這則新聞大意上是說,本市x區法院幹部楊曉冬偕妻自己開車外出周末旅遊,因下雨路滑不慎掉入西川黑河,夫妻雙雙隕命,再次提醒廣大市民注意安全。

    吓!張渝是識得楊曉冬的,楊曉冬好像還是他們那個區法院的副庭長,他們是對口法庭,工作上有過聯系。

    張渝記得上星期三楊曉冬還在自己辦公室喝過茶,交換了幾個案件的意見,沒想到楊曉冬那天一去竟是永别。

    人活着也真太殘酷了,說走就走。

     張渝坐在辦公室唏噓悲歎的時候,電話鈴響了,院辦公室叫他到院長那兒去一趟。

    張渝有點納悶,院長平素很少直接叫庭長以下的幹部談話的,不知道這次所為何事。

     張渝在辦公室磨蹭了一陣,忐忑不安的敲開了院長的門。

    院長朱援朝倒是很和藹,客氣地招呼張渝坐下。

     “小張,你愛人今早打電話到我這兒來了,她說要和你離婚哩,你們兩口兒最近怎麼了?” 張渝有些吃驚,不相信宋春玲真敢打電話給院長,他以為她昨天隻是在氣頭上随便說說的,但院長顯然不像是開玩笑的話。

    張渝倒顯得不好意思起來,隻得小聲的解釋。

     “我們最近有些合不來,朱院長,您别理她,我會處理好這事的。

    ” 朱援朝也以為隻是年輕人一時沖動說出離婚的話,時間一長,自然就雨過天晴了。

    他是過來人,又身為領導,知道這事後還不得提醒提醒面前的這個年輕人? 朱援朝想到這裡就拿出長者風範說:“張渝啊,哪個家庭沒有經曆過風波?你有,我也有過,大家都有嘛。

    關鍵是看你怎麼去面對它,把它解決好。

    你也算是本院的老民事了,我知道你是個老實人,工作幹得也不錯。

    我們這個職業可比不得小商小販,小商小販看重的是蠅頭小利,而我們在法律面前是不能讨價還價的,我們隻有忠實于法律,貫徹好它。

    當然,作為領導,我們對下面幹警的家庭生活關心得不夠,你有什麼困難可以向組織提出來,我們會盡量考慮解決的。

    ” 朱援朝說着說着語氣又回到他的領導崗位上去了,沒法子,他已習慣了用這種腔調對下面發話。

     張渝想了想,家中的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哪裡是組織上能夠解決得了的,不如不說出來好。

    猶豫了一陣,就說:“院長,這事你不用操心了,你放心吧,我回去會處理好的。

    ”張渝一臉誠懇的望着朱援朝。

     朱援朝見這事已經交待完畢,也算是成功調解了一件家庭糾紛,心裡頭高興又給張渝說了些開動機器,放下包袱之類的話,張渝隻是口頭上諾諾連聲答應着。

     “丁鈴鈴——”院長桌上的電話響了,朱援朝拿起話筒。

     “朱院長,要是沒别的事,我先走了?” 朱援朝向他揮揮手,示意沒事他可以走了。

     張渝低着頭走出了院長辦公室,滿懷着心事歎了口氣往回民二庭辦公室走去,不曾想迎面走來政治部的張主任。

    張主任是來向朱援朝彙報工作的,張渝一不留神差點撞在張主任懷裡。

     張主任往旁邊挪了一下,揶揄道:“喲,是小張啊,怎麼頭也不擡的走,這地上掉錢了?” 張渝的心情不好,沒好氣地回答他,“是呀,我剛掉了一張百元大鈔!我記得明明就在這兒掉的,怎麼就找不到了呢?” 張主任不明就裡,還以為是被他說中了:“真的呀?那你再想想,是不是在這兒掉的,我幫你找找。

    ”說罷真的幫他在地上找了起來。

    張主任是老花眼,找東西有些吃力,他得扶住眼鏡不讓它掉下來。

     張渝見張主任一絲不苟認真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懶得和他再搭話,獨自走了。

     張主任還在那兒仔細搜尋張渝掉的錢,見人已經走了,連忙大聲說:“你怎麼不找了?一會别人拾走了怎麼辦?” 張渝回過頭來答道:“拾走就算了,你拾到了歸你!” 張主任還在角落處尋找了一會,終于醒悟般的擡起頭,又搖搖頭進了院長辦公室。

     張渝回到辦公室,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的,連坐在桌子對面的同事王倩打招呼也沒聽見。

     “這人是怎麼了?像掉了魂似的。

    ” 王倩見他心神不甯的樣子,調皮地吐了吐舌頭,也不再理他,專心看面前的卷宗。

     張渝卻是在想着心事,我和宋春玲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又哪兒出了錯?我堂堂七尺男兒,中級人民法院的法官,要說這社會地位也崇高了吧,人人尊重,自己也處處與人為善,可這宋春玲卻與自己鬧着離婚!她是喝了什麼迷魂湯,心腸就這麼硬,舍得抛棄這個溫馨的家,我們的女兒才五歲啊。

     張渝盤算着今晚無論如何得和宋春玲好好商量一下,這夫妻關系畢竟不是小孩子玩過家家的遊戲,說散就散了的。

     張渝下了班,就急急忙忙往菜市場趕。

     張渝想着社會上這求人的人要想辦成事,就得在酒席上花一番心思,被求的人面對滿桌的好酒好菜心情才會愉快,許多不好辦的事就在酒桌上擱平了,說不定搞好夫妻關系也用得上這招。

     張渝采辦了好些葷素菜,還破天荒買了瓶長城幹紅葡萄酒。

    平時張渝是滴酒不沾的,他酒量特小,沾酒必醉,但今晚為了家庭的和睦他打算豁出去了。

    待他付了錢,往回走的時候,一個個子很小的男人從旁邊撞了他一下。

    張渝還不及發火,那男人就一臉歉意道:“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說完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張渝手裡拎着大包小包的東西,覺得這樣走路回去不大方便,一咬牙叫了輛出租車回家。

    但事情不湊巧得很,張渝下車付帳時發現身上的錢包沒了。

    到哪兒去了呢?張渝腦子懵了一會。

    一定是那個小個子男人——這精明的賊不知何時竟盯上了他,把他的口袋清洗得幹幹淨淨!他着急的在身上各處口袋掏錢,希望能找到幾個硬币子兒,但這最後的希望竟然也落空了。

    張渝隻好尴尬的站在出租車車門旁,不知道該對那司機說什麼才好。

     出租車司機卻不引為同情,誤以為他是故意賴帳的那類人,罵道:“日你+喲,真倒黴,拉了個白吃。

    ”連出租車也不服氣,放了個響亮的“煙霧彈”,一溜煙走了。

     張渝站在原地覺得委屈,隻狠狠地罵這賊真可惡。

     回到家裡,宋春玲卻還沒回來。

    孩子這幾天都在外婆那兒。

    屋子裡缺了人就顯得冷冷清清的,孤寂得讓人看見後直想哭。

     張渝想起宋春玲這幾年過的日子,心裡也有點難受。

    宋春玲原是一家市國營企業的會計,平時有事做,日子過得還算充實,後來因為那家企業嚴重資不抵債,國家不允許它繼續生産,企業在幾年前就申請破産了。

    宋春玲從那家企業分得了幾千元的股份後,就徹底成了待業人員。

    之後,她也曾東奔西跑到處聯系工作,可條件好的單位不接收她,條件差一點的,她又不願去。

    她也暗示過張渝幫她找個好差事,張渝臉卻薄,不願出面求人,還口出微言傷了她,氣得宋春玲幹脆不再提談找工作的事。

    張渝揣摩着,這是否也是宋春玲和他離婚的理由。

    以後,宋春玲天天就在外面打麻将,有時通宵都不回家。

    張渝也不知道她的輸赢情況,兩口子表面上就這麼平淡無奇的敷衍着生活。

     其實,社會上許多的家庭都像他們這樣過着日子,剛開始不大習慣,夫妻之間必然會打鬧一番,雙方勝負未分,隻覺得一個累字;日子久了,大家的精神就有些麻木,又逐漸習慣,最後竟相偕走完餘生;像宋春玲這樣要玩出點花樣來的畢竟是少數,張渝覺得自己在這場遊戲裡面處于被動地位,迷惑着不知道宋春玲要玩出什麼花樣,以及這場遊戲的安全系數難度。

     管他的呢,目前自己不就已經意識到家庭危機了嗎?到時見招拆招吧。

    張渝專心地在廚房做好飯菜,宋春玲還沒回來。

    他也不着急,打開客廳的電視漫無目的的看,現在的電視也沒啥看頭,平均五分鐘插播一廣告。

     “砰!” 客廳的門一下子被人推開,宋春玲回來了。

    張渝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牆上的挂鐘,時鐘正指向七點。

     “回來了,趕緊吃飯吧。

    ” 張渝忙不疊的站起來裝出熱情樣,跑進廚房把早已做好的飯菜端出來,招呼宋春玲快過來吃飯。

    宋春玲一屁股坐在飯桌前,看了看桌上的菜,忍不住搶白起來。

     “喲,今天什麼日子,五菜二湯,直奔小康嘛,啧啧。

    ” 張渝聽得這話愣了片刻,積累了一下午的熱情頓覺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默默地遞給宋春玲碗筷,自己也開始吃起來。

    買來的紅酒也忘了開,孤零零地立在桌子中央,好似在嘲弄着張渝十分的熱情,得到的卻是零下的溫度。

     宋春玲兀自邊吃邊數落張渝的無能。

    “說起來還是國家幹部,還不如人家個體共商戶。

    每天醬油拌豆腐,吃完嘴上抹點油;生怕别人不知道,臉皮隻比城牆厚。

    ”張渝隻好放下碗筷,無奈地看着她。

     “我們家就這點收入,能吃上這個已經不錯了,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 宋春玲不服氣,瞪大了眼睛回敬着他。

     “啥?這個就不錯了,你真是沒出息!你看看人家樓上那個小李,比你晚進法院五年,他老婆可牛氣得很,那天我問她:小李工資漲了沒有?她卻對我說:我們家小李工資存折上的錢我從來沒動過,我哪兒知道他工資漲沒有?我連一年四季的衣服從沒買過,宋姐,你看我這件皮衣好看不?今年最新的款式喲,才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