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張敬懷在煉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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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位分管文教的省委副書記,當一切工作走上正常軌道之後,就能擠出些時間讀書了。

    這真是過去沒有過的高級享受。

     從政治層面來說,一九六二年,到一九六五年,在三年多一點的時間裡,經過“八字方針”的貫徹執行,各條戰線都上了軌道,他的工作也覺得更加順手。

     可是他要寫的總結中國革命曆史反左經驗的文章,斷斷續續,總是完不成。

    後來,眼見建國後的“左傾”現像,逐漸得到克服,也就不想再寫。

    文章的草稿,壓在箱底下。

    他原來估計,經過“三年困難”,黨和國家受到那麼大的損失,全黨都覺悟到了它的危害,起碼二十年内不會重複。

    可是剛剛過了三年平靜生活,一場更大的風暴又要到來了。

    這場風暴的序幕,是從對《海瑞罷官》的批判開始的。

     一九六五年十月中旬的一天,蔔秘書拿着一羅文件來見張敬懷。

    那些文件像往常一樣,都分了類,每份文件前面,都貼有“内容提要”。

    有些不太重要又需要張敬懷批示的文件,蔔奎都根據黨的方針政策,寫好了批示内容要點,供張敬懷參考。

    蔔奎把文件放在張敬懷的辦公桌上,從一疊報紙中,抽出一份,說:“這是本月十号上海文彙報發表的一篇長文,題目是《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張書記不妨看一看,我看這篇文章很不簡單。

    ” 張敬懷接過報紙,大略浏覽了一下内容,擡頭問蔔奎:“你講講,這’很不簡單‘在什麼地方?” 蔔奎想了想說:“我不理解的是:按照黨規、黨法和一貫政策,像批判吳晗這樣一個北京市副市長,曆史學界權威,知識界名流,中央對這類批判,事前應該有文件通知,和各省市打個招呼。

    一九六一年以來,又強調貫徹’文藝八條‘,此時發表這樣的文章,很不尋常。

    如果是中央精神,都是人民日報先發表,可是這篇文件這麼違反常規,突如其來地由文彙報發表,很費解。

    ” 張敬懷又浏覽了一遍,問:“這個姚文元是幹什麼的?” 蔔奎答:“原來是上海一個青年團幹部,後來搞文藝評論。

    我以前看過他幾篇文章……不怎麼的。

    省報總編打電話來,說這篇文章很重要,要我請示張書記,問我們省報是不是轉載?” “讓我看一看再說。

    ”又說“你坐下。

    ” 蔔奎坐在張敬懷旁邊的沙發上。

     “我記得,”張敬懷回憶着“一九五九年,傳達中央上海會議精神時,毛主席有一段講話,大意是說:現在和他講真話的人越來越少了。

    他說,海瑞雖然批評嘉靖皇帝,可是他對皇帝是忠心耿耿的,嘉靖死的時候,海瑞哭得把吃的東西都吐出來了。

    他号召學習海瑞。

    于是全國文藝界響應号召,寫《海瑞罷官》的,《海瑞上疏》的,《海瑞罵皇帝》的,《海瑞背纖》的戲劇、文章興旺一時。

    沒有毛主席号召,誰能刮起這股”海瑞風“?因此,我找來明史一查看,果然有這麼一段内容……” 蔔奎說:“如果毛主席有這個講話,肯定省委還存有文件,我去找一找。

    ” “好吧。

    ”張敬懷說。

     蔔奎退出。

    張敬懷坐在沙發上又細看起來。

    蔔奎已經在該文中,凡是重要的論點,都用紅園珠筆,圈圈點點地畫了好多記号。

    張敬懷讀了兩遍。

    又把蔔奎叫來,說:“吳晗是個曆史學家,又是北京市的副市長。

    像你說的,按正常情況,點名批判這麼一個人物,中央事前是應該有通知的。

    最近沒有收到這類文件嗎?” 蔔奎說:“沒有。

    最近幾天,我看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解放軍報等中央一級報紙,都沒有轉載姚文元的文章。

    ” “既然中央各報都沒有轉載,說明中央不知道這事。

    我看是那些個别文人,為了自己出名,要打倒别人的越軌行為。

    ……剛剛過了幾天平安日子,有人又要興風作浪了。

    ” “不過……”蔔奎還是猶豫着“我看此文還是有點來頭的。

    上海也是在共産黨領導之下。

    沒有來頭,上海市委和文彙報能那麼無組織,無紀律?” “上海的事,我們管不了那麼多。

    咱們省報不是問:我們是不是轉載嗎?你答複報社,沒有中央的通知,我們不轉載。

    ” 過了幾天,蔔奎又拿來幾份外省的報紙,向張敬懷彙報:“我浏覽了各省的報紙,有六個省的省報,轉載了姚文元的文章。

    省報總編又來電話請示,說是希望轉載,不然……我們會被動。

    ” 張敬懷思慮良久,說:“再等幾天,看看中央是什麼态度。

    要不,你打個電話問問中央辦公廳。

    ” 下午,蔔奎回答說:“我打了電話,中央辦公廳說,他們也不知道此事。

    ” “那就是說,這件事是某些個人的無組織、無紀律行為。

    我們不要轉載。

    ”張敬懷說。

     又過了十多天,轉載“姚文”的省報多了起來。

    省報總編又來電話催問,是不是轉載“姚文”。

    張敬懷指示蔔奎:“你答複報社,如果我們轉載時,要加一個’按語‘,說明是作為學術問題讓大家讨論争鳴的。

    按語中,報社自己不要表什麼态。

    你先替報紙起草一個按語,我看一看再發。

    ” 本省一直到四十多天之後,才轉載了“姚文”。

    這件事在“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被揭發出來,成了張敬懷“阻礙中央聲音”,“保護大毒草”的第一條罪狀。

     到了第二年五月,中央發表了“五一六通知”,五月二十五日,北京大學哲學系聶元梓發表了揭發北京市委的大字報。

    人民日報予以轉載,同時說這是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

    六月一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全國開始大亂了。

     從六月中旬,根據上邊通知,全國各大學、中學、中專已經停課“鬧革命”,千百萬學生已經在全國“大串連”了。

     張敬懷住的院子,離大街雖然隔着一條胡同,但大街上的高音喇叭聲,震天的口号聲,仍然聽得清清楚楚。

     這時,人們叫做“革命小将”的孩子們,開着穿梭般的大汽車,對着麥克高喊: “革命的同志們!混進黨裡、政府裡、軍隊裡和文化界的資産階級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

    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要奪取政權,由無産階級專政,變為資産階級專政。

    這些人物,有的已被我們識破,有些正在受到我們的信用,被培養為我們的接班人,例如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

    他們正睡在我們的身旁,各級黨委必須充分注意這一點。

    我們必須識破赫魯曉夫式的人物,揭開他們的畫皮,把他們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萬隻腳,讓他們永遠不得翻身!否則,他們就要變天,就要千萬人頭落地!” “堅決揭開省委階級鬥争的蓋子!” “堅決揪出省委一小撮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麼溫良恭儉讓……革命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 在大街小巷,還有另一番“景觀”,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社論精神的鼓動下,過去信過“一貫道”的,在舊社會當過兵的,唱過舊戲的演員,成分“高”的所謂“地富分子”,“生活作風”不正,或真或假的所謂“破鞋”,像項練似的挂着一拖到地的一圈鞋子,成群結隊遊行。

    載着“紅衛兵”袖标的孩子們,讓他們敲着銅鑼“自報家門”:“我叫XXX,是個反革命,我罪大惡極……我對人民犯下滔天罪行!”接着是自己敲響的鑼聲:“當,當,當!” 不久,省委大院門前一百多米長的牆壁上,便貼出來一張大字報:“揭開省委階級鬥争的蓋子!”大字報開列現屆省委搞修正主義複辟資本主義的“十大罪狀”。

    圍觀大字報的群衆,萬頭攢動。

    有一批紅衛兵要沖進省委大院,饬令省委領導和他們對話。

    可是,他們被警衛擋在大門口,雙方相持着。

    紅衛兵們在院外唱着語錄歌:“馬列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到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接着又高喊:“造反有理!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這幾天,雖然省委書記楊同理主持開過幾次會,隻是傳達毛主席的指示,說是“各地黨委對于文化大革命很不理解,很不認真,很不得力”楊書記說,自己也是屬于這三個’很不‘的人。

    他也說不清,這文化大革命應該怎麼搞。

    他要大家發表意見。

    但張敬懷卻悶着頭,什麼也不說,隻是歎氣。

    難道剛過了幾天好日子,又要瞎折騰嗎? 省委開會的内容,張敬懷不能告訴蔔奎,蔔奎也不便多問。

     有一天,省委門前又貼出一份有十多張紙的大字報,題目是“堅決揪出彭德懷反黨集團漏網分子張敬懷!” 蔔奎下班時,把此事告訴了張敬懷。

    張敬懷半天沒有言語。

    過了片刻,說:“你去把這張大字報給抄下來,我看一看。

    ” 蔔奎奉命到省委門前,在擁擁擠擠中,出了滿身大汗,才把這張大字報全文抄回來。

    同時,把揭發省委那張大字報也抄了回來,一起交給張敬懷。

    張敬懷看了看,無力的放在桌子上。

    半天才問:“這大字報是誰寫的呢?看來是很了解些内部情況的人呀。

    ” 蔔奎回答:“肯定是了解内情的人寫的,署名是’群言堂‘。

    我們幾個秘書在一起悄悄議論過,大家懷疑,可能是辦公廳秘書處劉吉有秘書寫的。

    ” 張敬懷尋思半天,原來是劉吉有!前年他剛調來省委時,有人向他推薦過劉吉有,劉也極力表示願意給他當秘書,幸虧他沒有同意,這是個可怕的人物。

     關于揭發張敬懷的那張大字報的内容,除了廬山會議之後軍區批判他的材料,還有他阻止省報轉載《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文章一事,說這是封鎖毛主席聲音。

    後來轉載時加的“按語”也是“以學術問題為名,掩護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毒草的真面目。

    ” 外面不管怎麼鬧騰,省委的正常工作總得進行呀!就是為了貫徹“五一六通知”精神,省委也得開會呀! 次日,辦公廳通知:省委要開全委會,讨論如何開展文化大革命問題。

    考慮到門前的紅衛兵們把大院圍得水洩不通,會議地址改在西陵賓館召開。

     會議決定上午十點開。

    張敬懷的車子剛剛開到半路,有一輛車子攔在他們前面,一個秘書匆匆忙忙下了車,小聲告訴張敬懷:“紅衛兵們聽到了省委要開會的消息,已經把西陵賓館包圍了,一部分人沖進了賓館,把好幾位領導同志抓走了。

    現在臨時決定,會議地點改在近郊的順陽市一号院開。

    ” 司機立即掉轉車子向順陽市開去。

     順陽離省會城市隻有四十公裡。

    車子在十一時,開到該市的一号院。

     省委領導們剛剛坐下,驚魂未定,楊同理書記就匆忙宣布開會,說:“同志們!現在是非常時期,我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我打電話給中央,問這場文化大革命到底怎麼搞法,上面的答複是:不是有’五一六‘通知嗎?你們按’五一六‘通知精神辦就是了。

    我仍然摸不着頭腦。

    學生們要揪人,要抓’走資派‘,你們總是不斷請示省委怎麼辦?連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剛說到這裡,一個秘書氣喘噓噓地跑進來,說:“有情況!海天市的紅衛兵,坐了十幾輛大車,已經往順陽市開過來了!估計二十分鐘就到,他們肯定要沖擊會場抓人。

    看來在這裡開會也不安全!” 楊同理書記愣了五六分鐘,其他省委委員都沒有說話。

     又過了片刻,又一個秘書跑來告急,說是學生們的汽車已經向這裡開來了。

     楊同理書記又遲疑了片刻說:“同志們,在我們四十三名委員中,有十七名同志已經被抓走了。

    現在即使開會,也不到三分之二的多數。

    ……” 他又停了一刻,顯然心情很激動:“同志們,你們和我都是老共産黨員,有的在戰場上九死一生,有的做過地下工作。

    我實在是沒有主意了。

    咱們散會,按照黨性原則,人自為戰吧!”說着潸然淚下。

     “散會吧!” 這時紅衛兵們已經把一号樓包圍,喊起了震天的口号。

     張敬懷和蔔奎是從後門溜出去的。

    蔔奎對張敬懷說:“看情況我們是不能回家了。

    到什麼地方暫時躲一躲呢?” 張敬懷坐上汽車,用一隻手捂着脹得發痛的腦袋,沒有回答。

     不多時,汽車開進海天市區,大街上的遊行隊伍。

    一群群,一隊隊,孩子們打着大字标語,敲着鑼鼓,喊着口号,舉着紅旗,像洪流一般。

     他們第一個看見的是迎面一群小将,五花大綁地遊鬥一個人。

    那人載着三尺多高的白帽子,像是陰曹地府的“無常”。

    标語上寫着打了紅X的大字。

    “打倒反動分子吳光!”“吳光鼓吹’海瑞精神‘罪該萬死!”後邊還跟着被遊鬥的演員。

     吳光是本省著名的京戲導演,前年在全國刮“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