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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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煩燥不安從早晨就開始了。

    瑣碎的自行車鈴聲灌滿了大街小巷,密集的汽車擁擠着爬行在舉步維艱的道路上,尾部冒出了斷斷續續的黑煙,一些暗藏的煙囪以固定的姿勢繼續噴吐着由來已久的工業灰燼,煙囪下面是灰燼一樣稠密的人群蠕動在稀薄的光線裡,他們來去匆匆,去向不明。

     太陽早就升起來了,是個睛天,但天空灰蒙蒙的,感覺到四處彌漫着渾沌的陽光,擡起頭卻怎麼也看不出陽光是從哪裡鋪到地面來的,這種别扭的感覺很像是一個窮人無緣無故地接受了一筆來路不明的捐款。

    于是我的目光開始關注路面上揚起的灰塵和匆匆經過的形形色色的鞋子,當人們走在路上時,鞋子裡就裝滿了思想和動機。

     這個早晨,我的鼻子裡充滿了新鮮的脂粉的氣息和鞋油的味道,我無法想像與我擦肩而過的人們懷揣着怎樣的思想開始他們一天的生活,但我卻不由自主地想到這些人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衣冠楚楚的強盜、騙子、小偷、妓女、越獄逃犯、殺手,還有“三八紅旗手”、勞動模範、優秀黨員、義務獻血者,他們的服裝和表情掩蓋起了全部的真相,所有的人都在這個早晨公平地享受着平坦的路面和含糊不清的陽光。

    當然,除了我自己,也沒有人知道我正在忙于離婚。

     我去找律師希望在離婚訴訟中将兒子判給我,一路上不少形迹可疑的人在巷口或僻靜處拽住我的袖子向我兜售走私的香煙、手機、仿真男女生殖器,還有一些用來作案的藏刀和麻醉藥粉,他們動作敏捷神情詭秘,手插在褲子口袋裡眼睛警惕地東張西望着,然後從每個迎面而來的人臉上尋找商機。

    我對他們說:“我沒錢!”經過市政府門前時,發現五六百名下崗工人在靜坐示威,他們衣衫樸素面色青黃,一些标語穿插其間,标語上寫着“共産黨萬歲”、“社會主義好”、“紡織工人要上班要吃飯”等,警察們穿着嶄新的黑制服手裡拎着棍子,卻沒有人動手。

    一位牙齒殘缺的老工人伸出青筋暴跳的手指着市政府大樓說:“把裡面的腐敗分子拉出來統統槍斃掉!”身邊靜坐的下崗工人們頓時快活了起來,他們咳嗽着随地吐痰,七嘴八舌地說:“都槍斃了誰來幹市長。

    ”許多人不自量力地搶着說:“我來幹!” 這個秋天來臨的日子裡,我又一次聽到了“槍斃”兩個字。

    “槍斃”其實也就是“處決”的意思,但“槍斃”比“處決”聽起來更過瘾,它讓人聯想到黑洞洞的槍口和血淋淋的槍煙,這種聯想可以滿足人們潛伏在内心深處的暴力意志和惡毒的念頭。

     一個被離婚拖得焦頭爛額的人,很難以吃冰淇淋般清涼而平靜的心情去面對日益糟糕的陽光,一貧如洗地走在沒有方向的風中,你可以在這座城市裡很容易找到一個幹淨的垃圾筒,但卻難以找到一個幹淨的靈魂,城市越來越美麗,城市的行為越來越醜陋,你可以發現公交車上老弱病殘專位上坐的全是身體健康的人或頭發染得發綠發黃發紫的俊男靓女們,人們在酒桌上茶樓裡公開交流開後門行賄受賄的經驗,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地打假球、買假文憑,抄假論文,編假檔案,造假處女膜。

    沒有一個人臉紅,沒有一個人忏悔,沒有一個人覺得可恥。

    拍賣文物和拍賣官位拍賣小姐同時開始,美麗的服裝與可恥的欲望和諧統一,道德的面具和嫖娼的避孕套放在同一個櫃台上銷售,莊嚴的口号成為強盜們鮮豔的旗幟。

     這種尖銳的感覺使我變得越來越刻薄,然而我在抽象的刻薄中更多地是将刀尖對準了自己的胸口,妻子的離婚宣言使我最初否定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

    十五年前我從省化工學校畢業分回到老家縣城的農藥廠,幹了兩年多,沒拿到一分錢工資,隻分了兩百二十多瓶農藥,農藥質量相當糟糕,廠子倒閉後一個老職工自殺,喝了大半斤都沒死,搶救過來後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還不如喝白酒。

    後來我就卷着鋪蓋來到了現在居住的這座省會城市謀生,做過建築工地的保安兼打手,當過純淨水、壯陽藥推銷員,在一家報社拉過三年廣告,由于忍受不了屈辱和辛苦,還當了幾年自由撰稿人,專門寫殺人放火、攔路搶劫、強xx賣淫、吸毒販黃方面的稿子。

    那段日子裡,我的心理非常陰暗,希望這城市裡多一點殺人放火強xx搶劫,就像壽衣店花圈店希望人死得越多越好一樣。

    賺了十幾萬後,我壓抑了多年的貪婪的欲望和野心開始膨脹,要知道我這個農民出身的窮小子受夠了富人們嘲弄的目光和蔑視的表情,于是,我頂住妻子的壓力,堅決不買房子,将掙來的血汗錢用來開了一個“陽光小酒館”,由于資金少,小酒館隻好開在一個窮人很多的舊街巷裡,擠在一大串賣燒餅的、炸油條的、租影碟的、修車補鞋的、開美容院的小鋪子中間,生意很清淡。

    陽光小酒館籠罩在城市的陰影之下,終日不見陽光,像一個潛伏在雜亂無章的人群中的小偷或一個臉上塗抹了許多脂粉随時準備賣淫的妓女,産生這種感覺的時候,我就特别的灰心和絕望,每天守着小酒館望着城市的天空發呆,繁華的城市以及高樓裡面每一扇窗口都在拒絕着我的妄想,我是這個城市随地吐出的一口痰。

    我在無法拯救自己又不願正視現實的時候,就隻好用一種極端的方式來反抗這種生活,這就是我跟隔壁美容院的小姐張秋影在去年冬天一個下雪的夜裡終于滾到了一張床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