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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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合同,總在一起,算是一項很大的工程。

     最讓他頭疼的是墊資。

    酒廠墊資他不怕,反正有酒頂,多年的老行情,錢一半酒一半。

    盡管酒不好賣,可到他手裡,再不好賣的酒他也能立馬變成錢。

    關鍵是這五家單位,少說也得墊三千多萬。

    這個數字對他有難度,他正在四處跑款,跑得他一肚子傷心。

     如今行情不比往年,銀行貸款卡得死緊,每個關口都要他親自跑。

    去年年底,銀行來了個大換班,原來的老關系全調到外地,現在是清一色的年輕人,交道不好打呀! 車光輝感到很憋氣。

    跑一個關系容易嗎?求爺爺告奶奶給人家當孫子不說,沒完沒了整天讓人家吊在屁股後頭,陪吃陪玩還要陪人家三大姑六大姨外地旅遊,錢花得起,時間陪不起。

    好不容易搞順一個,還沒怎麼用,一拍屁股又走了,你跟誰訴苦去?隻能打掉牙悄悄往肚裡咽,還得撐出笑臉再去讨好人家。

     他現在好歹也算個人物,到了如今這幫年輕人面前,照樣得規規矩矩哈腰點頭,稍稍侍候的不舒服,人家臉一拉脖子一揚,弄你個摸不着。

    昨晚他請工行信貸科長吃飯,小夥子起初拿把着不肯來,後來讓一位副市長打電話,人家才給了面子。

    到酒店才發現,科長一激動帶了五個人,有同學,有朋友,個個都是好拳好酒之人。

    五個人圍攻他一人,大有将他灌翻灌死之勢。

    車光輝本不善飲,平日場面上應酬,大多帶一兩個助手,好賴也能撐一陣子。

    昨兒個慘了,孤軍奮戰,六個人八瓶五糧液,他連命都豁上了,人家才到興頭上。

    幸虧一位“眼鏡”借着酒興嚷着去唱歌,車光輝才沒當衆出醜。

     他們去的是河陽城名氣最大的“萬紫千紅”娛樂城。

    老闆娘徐虹原是河陽賓館的領班,後來提拔成二輕公司副經理。

    二輕系統倒閉後,徐虹下海辦了這家娛樂城,靠着豐富的社會關系和獨特的經營風格,“萬紫千紅”在競争火爆的娛樂業中脫穎而出,成為河陽最顯檔次的娛樂城。

     車光輝是這裡的老主顧,徐虹自然不敢怠慢,忙把他請進單間。

    見他滿臉褐紅,全身酒氣,說話舌頭都大了,徐虹吩咐服務生拿來冰鎮啤酒。

    車光輝有個獨特的解酒方法,就是白酒喝大後再往肚子裡猛灌冰啤酒,以毒攻毒,酒很快會減下去。

    這個法子是他多年陪領導陪出的。

     喝完四瓶冰啤酒,車光輝想躺一會,徐虹忙着張羅别的客人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聽見隔壁有人發火,車光輝硬撐着走過來,見客人對服務不滿意,嚷着換。

    大堂解釋了很長時間,不好換。

    客人不依,跟大堂吵了起來。

     車光輝忍不住了,啪地一摔瓶子:“能唱就唱,唱不成買單!” 信貸科長怔住了,大約沒想到車光輝會發火,目光成了綠色,臉因驚訝而變形。

    啪的一聲,他也學車光輝那樣摔了酒瓶:“撤——” 工行這條路,因為一個小姐給堵死了。

    車光輝再找信貸科長,小夥子牛氣十足,理都不理。

    他賠着笑臉去找行長,行長倒蠻客氣,說隻要下面沒意見,他個人很支持河建的。

    行長有行長的難處,金融系統改革後,信貸實行了終身負責制,信貸科長的意見還不能不當回事。

     繞了一個大圈子,皮球又踢到小科長手裡。

     車光輝請了一大堆人,給信貸科長說好話,哪知人家就一句話,河建信用差,沒辦法扶持。

     熱,燥,待哪兒都難受。

    天氣破壞着人們的心境。

     老城裡人黃風照舊邁着吊兒郎當的步子,天天來到廣場,坐在竹椅上,奇奇怪怪跟塌鼻梁男人說,河陽城怕保不住了,他天天聞到一股怪味兒。

    塌鼻梁男人見喝茶的人越來越少,生意寡淡得撐不下去,說一把火把這破城燒球掉算了,免得天天悶在火爐子裡遭罪。

    黃風的大女婿,黃大丫的男人葉開,那個自命不凡有點孤僻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狗屁作家,兩天前突然住進醫院,黃大丫捎來口信,讓二丫去醫院幫幾天忙。

    二丫鼻子一歪,好像她巴不得大丫男人患個絕症。

    這話讓黃風心寒!自個含辛茹苦拉大這兩隻鳥簡直是罪孽,忤逆之子不可教!不過他僅僅是心寒而已,并沒強迫二丫去醫院。

     黃風無奈的傷感裡,河陽城又一家企業關門大吉。

    這家跟黃風歲數差不多的糖廠做了兩年的破産準備,終于實現它的目标,兩千号工人被掃地出門,走時連一袋白糖都沒拿上。

    黃風想不明白,難道現在的人連白糖都不喝了嗎?據說下崗工人們正在策劃一場陰謀,黃風聽了有點窩火,這世界本來就夠亂的了,居然還有人想再燒一把火。

    燒吧!把這破城燒得幹幹淨淨。

     茶社裡,瞎賢抱個三弦子,哼哼咛咛唱賢孝。

    不用細聽,黃風就知道瞎賢唱的是罵馬仲英的《打甯夏》,幾個老婆子不願聽,嚷着讓瞎賢唱《白鹦哥盜桃》。

    黃風很悶氣,再一次傷感地憶起文老先生來。

    聽文老先生說書,才叫享受啊,可惜再也聽不到了…… 這天下午,車光輝又請農行信貸科的賈科長吃飯。

    賈科長是個沒有架子的人,很年輕,二十六歲,未婚,戴副金邊眼鏡,說話還有幾分腼腆。

    坐了沒多久,賈科長的話多了,饒有興趣地談起了河陽幾家大企業。

    車光輝并不插話,裝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賈科長大學是學經濟的,看問題便帶了自己的角度,他不止一次地提起河化,提起酒廠,說這兩家企業本可以做強做大,可惜太急于求成,盲目擴張,貪大求全,典型的粗放式經營。

     車光輝不便評頭論足,心裡惦着貸款的事,就想賈科長能直接點。

    賈科長偏不,他對河建似乎興趣不大,話題始終在别的企業上。

    車光輝隻好耐着性子,聽他津津樂道,指點江山。

    心裡卻想,賈科長這話未免偏頗,俗話說,不穿新鞋不知道腳痛。

    大道理誰都會講,可做企業有做企業的難,單是跟政府還有銀行的關系,沒幾把刷子你就刷不下來。

    私營企業都如此,何況他們。

     内心深處,車光輝是敬重陳天彪跟胡萬坤的,有次他還開玩笑說,要是我有你們一半能耐,這河陽城的錢,怕是都讓我掙了。

    當然,敬重是一碼事,競争又是另碼事,雖說不是同行,競争卻是明顯的。

    這陣聽賈科長評頭論足,車光輝心裡忽然又多出另一種況味,大家都是苦命人啊。

     等菜上來,車光輝再也不說什麼,一個勁恭敬着賈科長:“吃吧吃吧,多吃點。

    ” 黃二丫已做好晚飯,等父親黃風溜達回來一道吃飯。

     九月的燥熱讓黃二丫難以忍受,毫不通風的屋子簡直像是大蒸籠。

    樓房住習慣了,在這破蒸籠裡做飯就像把自己烤進去一起蒸。

    炒菜時她一次次想起樓上的日子,心裡湧上難言的酸楚。

     大丫男人住院的消息也讓她不安,不過又覺得解氣。

     她的心處在一股難以言狀的痛苦中,說不清是為大丫,還是為那爛鳥男人。

    這陣兒她平靜下來,覺得為葉開那種爛鳥男人擔心不值。

     憑什麼,他是我什麼人?一想大丫帶信讓她去醫院陪護,心裡的氣便騰地蹿上來。

    虧她說得出口! 她穿一件很短的背心,一條寬松的短褲,拿把扇子,坐在門口的小凳上。

    酷熱難耐,扇出來的盡是熱風,汗從脖頸上流下,鑽進背心。

    胸脯上黏糊糊的,難受,索性掀開背心,将飽滿的胸晾出來,讓熱風吹幹Rx房的汗漬。

     太陽從西天完全消逝的時候,黃風邁着松松垮垮的步子回來了。

    二丫不知道,黃風終究還是擱不下大丫那隻爛鳥,去了醫院。

    他在醫院足足待了半個小時,直到大丫拉着哭腔把葉開的情況一五一十說完,才憤憤離開。

    一層不祥之兆開始籠罩他的心,他愈發感到會有什麼更大的災難降臨,他被自己可怕的預感折磨着,一步三歎,昏然無力地走了回來。

    一進院就瞅見衣不遮體的二丫,怒恨恨“呔”了一聲,訓斥道:“你再想怎麼活,羞恥總還是要的,你是黃門之後,不是街頭的風塵浪女。

    ”教訓了一半,忽然歎氣道:“你們還嫌堕落得不夠啊!” 二丫忙整整衣衫,道:“天太熱,我涼涼風兒。

    ” “成何體統!” 晚飯吃得寡而無味。

    食畢,黃風躺破竹椅上,二丫佯裝殷勤要給他扇扇子,他怒怒地瞪一眼,二丫的手縮了回去。

    除了丫兒,黃風不允許大的兩隻鳥給他盡啥孝道,隻要不惹他心煩就謝天謝地。

     “你收拾收拾,去醫院替換一下你姐,不争氣的東西,讓人又氣又憐。

    ” “我不去!”二丫背過身子道。

     “呔!羞死你先人,這話你也說得出口!”黃風一傾身子,臉上的肌肉抽搐起來,眼裡一股子怒。

     “我就不去,我還以為她這輩子一直樂到頭呢。

    ” “放屁!”黃風怒不可遏,罵出兩個髒字,覺自己有些失态,複又躺下,瞪着屋頂,頹喪地說:“你們鬧吧,你們這樣鬧,遲早都要遭報應的……” 二丫笑笑,她居然在這時候笑了!她的這一笑讓黃風無比心寒。

     天黑時分,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