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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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給他沏好茶去了。

     茯茶,哼!那玩意也敢叫茶,真是不知羞恥。

    黃風巴一眼裡面茶客面前放的杯子,紅乎乎、黑乎乎一杯,像豬血,又像馬尿,居然有人喝,不就是一些亂茶根子一煮,熬成的渾水嗎?河陽人竟把它當寶貝,喝成了一股風,還跟什麼臘肉、行面套起了“三套車”,連省上一些大幹部來了都點名吃那玩意,日怪! 塌鼻梁男人捧來一把紫砂壺,一個紫砂小杯,恭敬地放在他面前,黃風這才消了氣,很斯文地提起壺,蜻蜓點水似的,燙了一下杯,才沏上龍井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呷。

     喝茶是消磨時光最好的方法,一口一口中,日頭便從東邊爬到頭頂,不知不覺又滑落到西邊。

    河陽這些年大旱,四鄉八鄰的莊稼曬了,農民們種地種不出收成,青壯勞力跑了新疆,剩下跑不動的,就來河陽城喝茶。

    當然更多的是河陽城下了崗的工人,一時不知該做點啥,先來喝段日子茶。

    這茶社就有點緊張,東頭偌大的核桃園子,也改成了喝茶的地方,人還是裝不下,就有生意不景氣的店鋪,紛紛改頭換面,挂了茶社的牌子。

     光喝茶寡味,還有麻将、牛九、象棋擺在茶桌上,随茶客的興。

    至于賭幾個錢,茶社老闆隻管望風,不擔大的責任,讓公安抓了,茶客自認倒黴。

     黃風常來的這家茶社,沒賭博,過去是文老先生說書的地方,叫文書園子,文老先生不說書後,這地方拆了修成樓房,改成文化館,茶社照舊開,隻是說書改成了彈曲兒唱賢孝,一樣吸引人。

    人一多,茶社裡面的氣味就渾濁,尤其鄉下人多時,腳臭氣熏天,連屁也響響地放出來,再夾雜些劣質香煙味,狐臭味,一股腦兒飄起來,真是臭不可聞。

    因此黃風是從不坐裡邊的,門口透風,還能觀景,廣場裡人雜,景也雜,稀兒怪兒的事,都逃不過黃風的眼睛。

     觀着觀着,黃風就觀上景了。

    那是啥東西呢,粉的,又像是紅的,有風就飄幾下,沒風就吊着。

    不是紅旗,樓蓋起來不到半年,紅旗就讓風吹沒了影。

    倒像是女人家的内衣褲,對,挺像。

    黃風很快判斷出通天柱高頭那粉紅顔色的,一定是女人家的内衣褲,說不定上面還沾了穢物。

    天喲,咋把它日弄上去了呢? “呔,快來,快來——”他忙不疊地喚塌鼻梁男人,及至跟前,鎖着嗓子問,“快看,那是啥東西?” 塌鼻梁男人見他指高處的樓頂,略帶幾分神秘地回答:“是婆姨身子底下的衣裳,挂上去好些日子了。

    ” “呔,還真是——” 這下糟了。

    黃風霎時明白文老先生眼裡那兩個巨大的問号,一定是文老先生看見了它。

    穢物呀,穢物也讓風給刮上去,挂到河陽城頭上,了得? 這樓保不住了,穢物壓頂,大兇呀,這樓一定保不住了,保不準連河陽城都要遭滅頂之災…… “呔!” 黃風朝樓“呔”了一聲,扔下茶錢,走了。

     剛進院門,就聽見二女子黃二丫的聲音。

    這破鳥有些時間沒來家了,也不知她那破日子過得咋樣。

    葬文老先生那天,黃風見她穿得人不人鬼不鬼,遂斷了跟她讨問的念頭。

    及至裡邊,二丫草草跟他打過招呼,張羅着做飯去了。

    僅僅一瞥,黃風就捕捉到隐匿在二丫臉上的不祥,八成又是讨氣了,黃風轉念了一下,卻無心思多想。

    這些年,他已越來越不把女兒們的事放在心上,這樣說并不意味他是一個不盡責任的父親,事實是他在三個女子身上耗費掉大半生的心血,到頭來卻沒得到一點回報。

    他原來固執地認為自己可以把她們調教為舊時上等人家那種知書達理,端莊賢惠,高貴得讓男人望一眼便永世珍愛的女子,不料中途便發現自己純屬枉費心機。

    女子們的叛逆大大超過他的想象,那種離經叛道的瘋狂作為簡直讓他無地自容,甚至懷疑這幾個孽種是不是他的血脈。

    終于有一天,黃風想通了,覺得世間萬物總是這麼輪回,女子們的堕落不怪世風,說到底還是上蒼對黃氏家族的一種懲罰。

    他當年不也以同樣的手段毀滅了自己的父親嗎?溯根究底,家門不幸已是老早的事,或許正是命定,犯不着傷神。

     吃飯時黃風隻是略略提了一下,說:“你家那破鳥男人還照舊?” 黃風說話一向是把人稱作某鳥。

    在他眼裡,滿世界的人就跟鳥一樣,呼啦啦來,呼啦啦去,整天叽叽喳喳,嘈嘈切切,卻不知究竟為着什麼。

    朗朗乾坤,人不過浮塵一粒,該來則來,當去則去,何苦跟鳥一樣為奪食而奔命。

    命奔好了能咋?隻不過變成一隻稀罕鳥,讓人囚在籠裡,充其量玩物一個。

    奔不好又咋?就如這滿樹麻雀,整日叽叽喳喳,苦叫一世也是白搭。

    雖是如此,黃風還是把鳥分了幾類,那詞便跟着豐富起來。

    什麼“爛鳥”“破鳥”“壞鳥”“挨刀鳥”“混鳥”等等,因人而異,決不亂用。

    比如二丫跟她男人,黃風一律稱作“破鳥”,大丫被稱為“爛鳥”,大丫男人卻被冠之以“絕命鳥”,其中含義連大丫都弄不明白。

    獨獨對黃丫兒,卻是一直稱作“小鳥”的,這一個“小”字,蘊含了他為父的無限愛意,間或還有隐隐的不死願望。

     “照舊。

    ”二丫不敢擡頭,生怕臉上的表情露出破綻,邊扒拉飯邊怯怯地吐出兩字。

     “那破鳥男人,早就該踹了。

    ”一邊的黃丫兒接過話,擰眉道。

     “亂呔!”黃風眉頭一鎖,“啪”一下将筷子摔碗上,兩眼怒到黃丫兒臉上,随後帶幾分失望地說:“這話不是你能說的。

    ” 黃丫兒吐了下舌頭,表示知錯,但随後忍不住又道:“幹嗎非要跟個男人才活?”說話中間窺了一眼黃風,吓得把後半句縮回肚子裡去了。

     三個人悶聲吃飯,屋子裡的氣氛破壞着一家人吃飯的情緒,尤其二丫,嚼飯時牙都是輕輕的,生怕弄出響動,惹來一桌子罵。

    太悶了,黃丫兒先受不住,眉一揚道:“今兒我去保姆市場了,你們猜,誰家聘了我?” 文老先生一死,黃丫兒算是自動失業,隻好自個跑着找事幹。

     “誰家?”二丫擡起頭,細聲問。

     “車光輝家,想不到吧?”黃丫兒得意地一笑。

     黃風心裡“咯噔”一聲,舒開的眉複又擰緊,繩索一般,忍不住問:“就是那個包工頭子家?” “嗯,一個月四百塊,還管吃住。

    ” “有這麼好的事?”二丫臉上羨羨的,都說車家用保姆條件極高,挑了長相挑性格,沒想竟挑上了丫兒。

     “合同都簽了,沒騙你們。

    ”黃丫兒說着就要拿合同,被黃風止住了。

    黃風望着丫兒,慎重問:“憑啥?” “我也不清楚,”丫兒嗫嚅道,“去了好幾個,後來車老闆挑了我,他說……” “說啥?”黃風緊問。

     “說……說我是文老爺子家幹了的。

    ” “噢——”黃風長籲一口氣,心裡越發糊塗,一個爛包工頭子,竟敢學文老先生! 夜裡,黃風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正在廣場裡聽賢孝,猛聽轟隆隆一片巨響,擡頭望時見通天柱“轟”一聲倒了,打天上落下來,山崩地裂般,四周的人頓作驚鳥散。

    塵土滾滾中,兩隻鷹飛出來,正是大風時掉到他家和文老先生家的那兩隻,鷹嘴大張,撲向四散的人…… 醒來後頓覺這夢怪怪的,邊回味邊琢磨,正琢磨着就聽見隔屋裡二丫低低的泣啜聲,中間還夾雜着丫兒的聲音。

     說是隔屋,其實隻不過是一間大屋的中間拿三合闆隔了道牆,又留出個小門。

    黃風睡大間,丫兒睡小間,夜裡翻個身都聽得清晰,别說是哭。

     黃風以前不住這房子,“文革”後政府落實政策補償他一院平房,住了将近二十年,四年前拆了。

    市上搞陽光工程,拆了一大片平房,把他們臨時安頓在這,說是一年新樓就建好,還簽了合同。

    誰知樓建了三層就建不動了,一直擺在前面,擺了三年還不見動靜。

    這一片近兩千号人,就在這貧民窟裡擠着,那個拆房修樓的人正是車光輝。

     細心聽半天,黃風終于聽出是二丫男人在外頭又有了女人,還要跟二丫離婚。

    這破鳥!黃風登時氣得心裡擂鼓,他要找多少女人才夠! 這該死的破鳥男人,遲早要碰死在女人上! 一想二丫,黃風又覺這破鳥也是咎由自取,讓人家羞辱,活該!當初一句好話都不聽,現在知道跑娘家哭,晚矣…… 二丫現在這男人,叫蘇朋,酒廠的,說是在外頭跑銷售,一年回不了幾次家。

    黃風對這破鳥男人沒一點好感,當初二丫跟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