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關燈
也消失了,變成密密麻麻的機槍聲。

    放鞭炮一樣,噼噼叭叭響得歡,持續到天完全黑下來。

     八月九日,第二顆原子彈在長崎爆炸,同日,俄國軍隊六路攻入東北。

     整個遠東爆炸聲震耳欲聾。

    這些槍聲中,有一聲響動比較輕,來自那個日本首腦住的豪華公寓裡。

    那是山崎修治,他坐得端正,背挺得筆直,穿得整齊――一身燙得服貼的和服。

    他手上拿着鋒利的武士刀,那古色古香的刀靶依然挂在牆上。

     他認真地看看刀刃,掉轉了一隻手,左手換到右手,把刀放在桌上。

    将桌上的半截熄滅了的雪茄,用打火機點燃,他抽着,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按滅了雪茄。

    将刀拿了起來,一手解開自己的和服,一手握住刀柄,另一手也放在刀柄上,準備往裡刺入。

     如一個真正的武士那樣剖腹自殺。

    他想了半天,大概覺得過于嬌情,揮手把刀扔在地上。

     他起身從卧室拿出他的手槍。

    重新坐下後,用左手試一試心髒跳動的準确位置,然後用兩個手倒握住槍,抵住心口,大拇指扣住闆機,深呼一口氣,猛然開槍。

     他的視覺散成碎片時,好象看見一個女子的眼淚流了下來。

     可惜他看不清她的臉。

     他如一個重物哐當一聲倒在地上,血自來水管一樣朝外流,順着桌順着墊子,順着他的頭朝向的門方向流淌,在一雙女人的木屐前減緩速度,隻是猶疑了一陣子,便從木屐下面穿了過去。

     玉子的臉上有淚水,她在這天夜裡夢見山崎自殺了。

    她驚叫着從夢裡醒來,一頭大汗,她用枕頭的一角抹去眼角的淚水,把手托在臉頰,想象他死的整個過程。

    她看見他寫在化妝室牆上的字,從那以後,結局寫定,不可改變。

     少年抱着她,他一點都不想知道,她是如何看待山崎的。

    不過,就是從這天開始,他再也未提過這個日本導演的名字。

     在山崎自殺的那個下午,有人給玉子遞來一個大信封,裡面裝着一個黑皮夾子。

    她看着窗外,天空陽光燦爛,大雁在飛,柏桦樹蔥蔥綠綠。

    山崎的信上說:“這當然是一個釣魚者的結局,希望不是整個島國山水的結局。

    在原子彈和俄國軍隊坦克之下,日本成為奴隸民族,不再需要電影。

    ”他自拟為那屏風上畫着的漁翁,信寫得帶着幾分禅意,漂亮的毛筆字,看上去既遒媚又挺拔,如“顔筋柳骨”,他想最後留個藝術家印象。

     “伊勢崎!”她脫口而出。

    那地方在他的信裡再次提及,那次他進醫院,快出院時曾對她說過,在東京北郊,在關東山地的邊緣,它秀麗而古樸,一半在泉水淙淙的山坡上。

     街上不久就開始使用新的貨币――俄國軍隊的軍票。

    那個傀儡滿洲皇帝溥儀,與他手下的幾員大臣未能如願以償逃到日本,卻被俄國軍隊押往西伯利亞。

    而整個日本被美國軍隊占領。

    整個世界在劇變,她沒有時間尋思會有什麼樣的變化。

    她低頭看牆,螞蟻圍着那牆和木框爬着,恐怕這可憐的小動物也明白自己的處境,這滿映宿舍,一幢幢房子突然變得陌生,與周圍的人一樣陌生,隻有自己的家,她越來越熟悉。

     她獨自一人去山崎導演住的公寓周圍走了一圈,這個旅館現在住的全是俄國高級軍官,門口守衛森嚴。

    看到滿街人惶惶的臉色,她奇怪,為什麼她的心不慌?罪惡的蘑菇雲,能把一個兩個巨大的城市,連同無窮的憂慮一道帶走,并長久保留,血流成彎彎曲曲的圖案,也能把一些人的憂慮消失,讓另外一些人永遠憂慮下去。

    她回到家,拎了一桶水,拿了抹布,開始打掃房間,跪在地闆上擦灰塵。

     一身都是汗,來不及燒熱水,她用冷水洗了身體。

     洗完後,她擦幹一頭濕發,打開櫃子,找衣服時,看到那鮮美的綠衣有點皺了,便将衣服燙好,放進一個包袱裡。

    這刻我就能做到不憂慮,起碼我這麼裸着身體做事,一點也不覺得不對勁。

     少年外出找工作,答應天黑前就會回來。

    她應當穿上衣服做飯,試了一下,很别扭。

    誰說過,在屋裡就得穿上衣服!她一個人望着對着牆笑了。

     櫃子裡有不少漂亮的衣服――這些做明星的衣服,大多是山崎送給她的;還有幾件和服,那是專門用來讨山崎喜歡的;還有最家常的陰丹士林藍布旗袍,簡單得如扯了兩塊布直接縫上,穿上這樣的衣服,就是個家常的中國女人,隻在意油鹽醬醋。

     所有這些服飾都把她變成一個特定團體特定年齡的女人。

    她不是,她就是她自己,什麼僞裝都不要。

     她拿起圍裙,往頭頸一挂,就開始做飯。

    要是少年回來,看到她身上隻有這麼一塊布,會怎麼樣?他馬上熬不住要親熱一番!想到這裡,她自己先氣喘得無法忍受,在屋子裡來回走着,不由得拉掉圍裙,緊抱住榻榻米上的布墊,撫摸自己的臉,彎成曲線的身體一陣陣抽搐。

     翻了一個身,她那黑黑的長發披散下來,與布墊的紅白兩色,形成強烈的對比。

    她嘴唇濕濕的,輕輕咬着自己披散下來的頭發,她搖搖頭。

    我這是怎麼啦?我是愛男人,還是愛我自己?恐怕都愛!我愛戀愛中的自己,我怎麼到這刻才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