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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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回不再作鉗狀的雙手,一口粗氣喘得斷斷續續,他被自己剛才的舉動,吓得面如土色,兩片嘴唇抖得像是嘴裡正含着一塊永不化解的冰塊。

    等了一陣子,看老何的眼皮還是沒翻開,溫樸把又跳又蹦的心穩住。

    溫樸下意識地往門口溜一眼,緊咬嘴唇,緊皺眉頭,從兜裡摸出一塊顔色發黑的東西,塞進了老何開着縫的嘴裡。

    從唇間彌漫開來的味道,一下子就把老何癟塌的胃刺激出了奇妙的聲音,老何僵硬的嘴唇,這時也有了伸縮的彈性。

    擦着嘴唇進入口腔的這塊東西,确實是好東西,這東西沒經過老何的牙齒處理,直接越過舌頭,進到了胃裡。

     老何的舌尖彈出了兩個字——牛肉!這一聲雖說虛弱,但很動情,很向往,使得老何已經枯萎的身子,又莫名其妙地獲得了一種振作的力量,他蹭地坐起來,把床闆弄得咿呀直響。

    而淤在溫樸眼裡的淚水,這時就炸了一樣竄出來,溫樸哽咽道,師傅……我不是人,我混蛋,我是畜生,我對不起你呀師傅——說罷一頭撲到老何懷裡,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老父親。

     在後來的歲月裡,溫樸的記憶每當觸及到這個忏悔的場面,心裡都像紮了一根鋼針,他無法把當下的命運,與那時的生死問題聯系到一起,人在特定環境中的殘忍,遠比人的懦弱更真實! 老何臉上也挂滿了淚水,他的生命因一塊牛肉帶來的溫情,就把這間寒冷的帳篷,當成了與另一個生命意外相逢的場所,他并不認為懷裡這個淚流滿面的年輕人是兇惡的畜生,現在他的生命裡沒有恨沒有怨,也沒有饑餓感和恐懼感,倒是有種重返這個世界的奇妙感覺!老何緊緊地摟着溫樸的腦袋。

     到了天色擦黑的時候,饑餓和恐懼,又重新控制了他們身上的神經,而更糟糕的是老何已經燒起來了,不睜眼睛,不開口說話,也不喝雪水。

     你把我,那個吧……老何做着抹脖子的手勢說,算幫我一個忙,也算給你一條活路。

    不然,咱倆誰都沒希望了……溫樸晃着頭說,不,師傅,要活就一塊兒活,要死也一塊兒死。

    老何說你年輕,你就這麼走了,我心裡不好受。

    溫樸道,不,師傅,死就死,我現在什麼都不怕了。

    老何不吱聲了,但臉上的淚水還在流。

    溫樸說,師傅,你喝點水吧?等老何張開嘴巴時,溫樸猛地揚起頭,目光觸到了搖曳着火苗影子的帳篷頂,呼吸也屏住了。

    他想這不是幻覺,自己确實是聽到了一種聲音,這聲音是震動的旋轉的,是從高處落下來的,這聲音曾在自己的童年裡……飛機!老何搶在溫樸前面大喊一聲,在床上立起了半個身子。

     來救我們了,我們有救了——溫樸不顧一切地沖出帳篷,踉踉跄跄地揮着手臂,朝着夜空中一顆閃爍的紅點,拼命地吼叫——唉——唉——紅點遠去了,天上的聲音漸漸消失了,溫樸一屁股坐到雪地上,抓起兩把雪,狠狠地拍到腦門上。

     白喊呀,聽不見,他們聽不見。

    老何想,往床邊移了移。

    老何又想,要是給那聲音一把亮,那聲音就能直撲下來。

    老何咬了咬牙,從床上滾下來。

    老何想好了一個叫飛機落下來的辦法,就是把油桶裡的那點汽油,倒在自己的皮襖上,然後拎到帳篷外點燃,給飛機一個醒目的救援目标。

    老何從皮襖口袋裡摸出打火機,緊緊地攥在右手裡,左手拽着皮襖,憑感覺定位,朝着放汽油桶的地方爬去…… 雪地上的火光不是一束一把一堆,而是一片熊熊翻騰的火焰,把漆黑的雪野都燎紅了。

    事後據飛行員說,當時從夜空裡看下來,那片熊熊翻騰的火焰,很像一朵綻放的菊花。

     溫樸突然轉回身,瞪着被大火吞噬的帳篷,慘聲大喊,師傅—— 有關這一段雪野生死情誼,後來感動了《能源工人》報的一個記者,他先後幾次采訪溫樸,溫樸先後幾次流淚,每一次他都像着了魔似的反複強調,何師傅是為了救他而死的。

    記者最終寫成了長篇通訊《絕境生死情》,發在《能源工人》報上,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反響,組織上給溫樸記了一次二等功! 一柱香燒去大半了,屋子裡彌漫着青煙,溫樸臉上一直有淚水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