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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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溫樸趴在陽台上,眼見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

    這時北京的燈火,東一片西一塊地亮起來,亮片與亮塊不斷地沖撞、拼接、融合,形成了更大的亮片與亮塊,溫樸知道北京城的五髒六腑,就要從這眩暈的亮色中漂浮出來。

     當意識到兩條腿開始發麻的時候,溫樸就回到了屋子裡。

    朱桃桃到密雲開會去了,今晚不回來住。

    這是一個普通的夜晚,但這個普通的夜晚對溫樸的生命與記憶來說卻是沉重與酸澀的。

    因為在這個夜晚裡,他要點燃一柱香,祭拜一個遠去的人,一個那時他稱之為師傅的人。

     溫樸大學畢業後,雖說是一步就邁進了部機關大樓,但是根并沒有紮下來,僅僅是人事關系留在了機關大樓裡,人被安排去了東北管理局,報到後又下到一個工程公司的野外施工隊鍛煉。

     溫樸把早已準備好的香點燃。

    其實在這個夜晚裡,溫樸更願意在戶外某一個清靜的地方,點一些黃刀紙,默默看着它們燒成灰,然後像黑蝴蝶一樣飛走,無奈北京的空氣污染已經相當糟糕了,哪還允許市民在戶外給九泉之下的死人燒紙,再燒紙北京就沒法兒居住了。

     望着升騰的香煙,溫樸的記憶與感覺,漸漸移出北京,飄向了一個曾與他生死相關的荒原…… 2 帳篷外的能見度,越來越差勁了,假如這會兒十幾步開外的雪地上立着一條狼,眼神不濟的老何,有可能對溫樸說,小子,瞧見沒,羊! 落下來的雪,厚得能沒人腰眼,把凍得僵硬的荒野,捂得嚴嚴實實,也就是說帳篷裡的這兩個人,算是被這場昨夜裡突降的大雪困住了。

     宿營地是昨天中午撤的,按計劃是要一次撤光,誰知卡車來少了,有些設備拉不走,氣得隊長直跟車隊負責人翻臉,有幾句話都狠到了刀刃上,險些也把車隊負責人的臉說急了。

    眼下缺車這個事,就是老天爺出來打圓場,也沒咒念,吊着臉的隊長隻得認倒黴,決定留人再看守一夜拉不走的東西。

     都惦着早點離開,沒人願意留下來看攤子,老何一看自己在這些人裡算是老師傅了,不站出來不合适,于是就站了出來,并試着問徒弟溫樸,願不願意陪他留下來。

    溫樸想離開這裡的心情也挺急切,但師傅不走,他也隻能是留下來陪師傅了。

     帳篷外的夜色,已經融入到了白雪裡,而帳篷内,早就漆黑得像一個地下岩洞了。

    老何跟溫樸擠在一張床上,腿上蓋着棉被,棉被上搭着兩件老羊皮襖。

    在這一天裡,他倆的情緒壞透了,幾次都是碰一下眼光,就吵了起來,嘴巴狠,臉色兇,拳頭都攥在腰間,像有天大仇似的。

    而在争吵以外的時間裡,他倆就愁眉苦臉地探讨眼前的生存問題。

    這裡是荒原,周圍百十裡内沒有人家,從這裡往西走出二十多公裡,就到了青崗山,九曲十八彎的盤山公路,是老何他們進出的唯一通道,現在大雪來了,山也就封了,車要是再想進來,得等到來年開春了。

     昨天大隊人馬走時,炊事員把半盆中午吃剩下的土豆炖牛肉,以及幾塊發糕和兩瓶純高粱酒留下來給他倆當晚餐。

    那會兒享用晚餐時,剩餘的土豆炖牛肉,以及空酒瓶子什麼的都給溫樸扔到了帳蓬外。

     天見亮的時候,他們醒了,盡管是給凍醒的,但至少說明這時他倆的生物鐘還沒有紊亂。

    此時帳篷裡的溫度,不說滴水成冰,也差不到哪去了。

    老何嘟囔了一句,夜裡又下雪了吧?确實下了二茬雪,不過落得不算歡,隻是把頭場雪蓋住了一層。

    門被推開了一半,帳篷裡的兩個人,一下子看見了無邊無際的茫茫雪野,閃亮得刺眼,老何的身子一抖,打出一串噴嚏。

     到了下午,溫樸突然說我想起來,有吃的了,有吃的了!老何兩隻灰暗絕望的眼睛裡,立時就有了一種奇異的亮光,死死地瞪着溫樸。

    溫樸說,土豆炖牛肉!老何眼睛裡的光亮更強了,他咽下一口唾液,脖子上那顆喉結,看上去比前幾天更顯眼了,像個剛從濕地裡摳出來的黴核桃。

     他們手裡沒有任何家什,手就是他倆尋找土豆炖牛肉的工具。

    脆弱的生命在這樣無助的環境裡,總是對一線生機傾出生命的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