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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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隻戒指,又奉還了巡警,她怎麼敢惹警察局的人?她向侯嫂退還了當初的賠款,痛哭流涕,說了無數好話。

    但她不可能把老侯再請回來,奇珍齋已經沒有了。

    老侯洗清了不白之冤,卻沒有贖回性命,三天之後就與世長辭了,撇下了寡婦孤兒!…… 二十多年過去了,但并不是過去了的就可以忘卻。

    老侯的孩子都長大了,虎子豹女四、五個,清一色兒的工人階級。

    他們沒有忘記苦難的家史,沒有忘記慘死的父親。

    在“蕩滌一切污泥濁水”的歲月,他們想起了過去。

    父親是被資本家逼死的,他們拿店員不當人!韓家是資本家嗎?當然是!公私合營那會兒,北京玉器行裡但凡有點家底兒的,不劃個資本家也是小業主,其中最闊的兩家,一個韓子奇,一個蒲緩昌,卻都什麼事兒沒有,嘿,奶奶的!蒲绶昌眼皮子活,頭着解放,就逃往香港了,無産階級專政拿他沒轍;可是韓子奇不同,他從英國回來就再沒出北京城,說是“破産”了,誰知道真的假的?奇怪的是,這位當年的“玉王”不但漏劃了資本家,還當了國家幹部,真是不公平!這被颠倒了的曆史,要重新颠倒過來,向資本家讨還血債! 迅雷不及掩耳,一群身穿軍裝、臂纏紅箍兒的陌生年輕人沖進了“博雅”宅,搗毀了木雕影壁,塗黑了抄手遊廊上的油漆彩畫,砸開了“密室”的門,把裡面的藏品洗劫一空!這個漏劃資本家,私藏着這麼多值錢的東西! 年輕的“紅衛兵”其實并不知道,這些東西僅僅憑錢是買不來的,那是韓子奇的心血和生命,那是一部活的曆史,那是一條滾滾不息的玉的長河,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國寶,任何一件都堪與故宮博物院、曆史博物館的藏品媲美! “我的玉!我的玉……”弱不禁風的韓子奇從病床上跌下來,膝行着,聲嘶力竭地叫喊着,撲向這些從天而降的神兵。

     這個時候還顧什麼玉啊?如果不是韓太太和陳淑彥跪地求饒,苦苦地攔住“紅衛兵”,四指寬的皮帶能把他打死! “我的玉,我的玉啊……”“玉王”絕望地呻吟…… “紅衛兵”走了,大卡車拉走了全部的藏王,還有“玉王”橫技和“奇珍齋”大匾這兩樣“變天賬”! 在劫後覆巢,韓太太把丈夫扶上他的那張大沙發,流着眼淚,為他洗淨身上的血痕,擦去臉上的淚水。

     兒媳送來一碗綠豆湯,讓爸爸涼涼兒地喝點兒,敗敗心火。

     韓子奇搖搖頭。

    他已經透心兒涼了,他的心被玉摘走了,他忘不了他的那些玉!那五千年前的玉鏟、四千年前的玉璜,那商代的玉玦,漢代的剛卯、青玉天馬、青玉螭紋劍鞘飾,唐代的青玉飛天珮、白玉人物帶闆、青玉雲紋耳杯,宋代的瑪瑙葵花式托杯、白玉龍把盞,元代的青玉牧馬鎮、碧玉雙耳活環龍紋尊,明代的刻有琢玉大師陸子岡落款的茶晶梅花花插,清代的白玉三羊壺、翡翠蓋碗、瑪瑙三果花插……沒有一件晚于乾隆時期的,沒有一件不是稀世珍寶!這些東西,失去了上哪兒找去?“玉王”沒有了玉,還怎麼活?他後悔1946年不該從英國回來,使這些珍寶遭此劫難;他後悔1948年沒有像蒲緩昌那樣聞風而動,舉家南遷,否則,這兩個冤家對頭還可以在香港繼續較量!唉,時過境遷,現在後悔還有什麼用呢?…… “他爸,顧命吧,别心疼東西!”韓太太坐在丈夫的身邊,攥着他那骨瘦如柴的手,盡量寬慰他。

    其實,她自己又怎麼能不心疼那些東西?“黃金有價玉無價”,那些東西,是奇珍齋的精華,是“博雅”宅的根基,丈夫走了十年,把玉帶走了又帶回來,她才有了主心骨兒,以後的日子就不愁了,子孫後代的日子也不用愁了。

    錢财是人的血脈,有錢,人才能在人前直起腰來;沒有錢,人的那點兒精氣神兒立時就垮了,腦袋就耷拉下來了。

    甭管新社會、舊社會,誰也不能離了錢,誰也不能喝西北風過日子!“博雅”宅裡的這一筆巨大的财富,本來除了他們老夫妻倆和“無常”了的老姑媽,沒人知道。

    政府不知道,特藝公司的領導不知道,玉器業的同行不知道,街坊四鄰、兩旁世人都不知道,他們隻知道這邊兒奇珍齋整個兒倒閉了,那邊兒韓子奇兩手空空地回來了,“博雅”宅隻剩下個空架子。

    解放後日子過得比别人強,那是韓子奇憑本事掙的國家工資,誰也不知道他家有個寶庫,拿出一件最次的,給兒子辦喜事還綽綽有餘呢。

    連天星和陳淑彥也完全不知道爸爸的屋裡鎖的是什麼。

    今兒全完了,誰都知道了!當年,韓太太為一隻三克拉的藍寶石戒指冤枉了老侯,如今侯家的後輩上門清算這筆賬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是報應嗎?看起來,東西都充公了還不算,從今往後,還得戴一頂“資本家”的帽子,挨整、挨鬥斷不了,連親家——淑彥她爸那個“小業主”都不如了!想到這些,韓太太心裡寒透了骨頭,她蒼白的臉上那些密密的皺紋,就再也舒展不開了。

    可是,她不能再往丈夫的傷口上撒鹽,眼瞅着老頭子的命要搭到裡頭去,她要是再不給他寬心,一家之主就保不住了,這個家就散了!她隻能把自己心裡興家立業奔日子的熊熊火苗子澆滅,把話說得淡而又淡,仿佛她壓根兒就不想發财,也不想守财:“他爸,錢财算什麼?攢一輩子錢,不如念一輩子經。

    錢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

    今世的福,沒準兒是後世的罪;今世的苦,沒準兒是後世的樂。

    人不能跟命争,得認命,但行好事,莫問前程!隻當咱們什麼都沒有,就像你跟咱爸學徒的那會兒似的,咱們窮得那樣兒,也不能不過啊!他爸,你可得想開呀!……” 白頭夫妻說起少年事,是讓人留戀、讓人傷感的,韓太太說着說着,不覺落下淚來。

    韓子奇卻覺得心裡平穩了一些。

    六十年一個花甲,他這六十年已經經曆了一個輪回,從流浪兒變為富翁,又從富翁重新回到一貧如洗,和原來一樣,得到的又都失去了,等于什麼也沒得到,命運和他開了一個大玩笑,把他戲弄夠了,摧殘夠了,他也老了,這才懂了。

    早知道,不該這麼苦奔苦掙。

    吐羅耶定巴巴早就對他說過,人是世間的匆匆過客,軀體是靈魂臨時的依附之所,活着隻是短暫的一瞬,死後才是永生。

    和永生相比,那短暫的一瞬是微不足道的,榮華富貴隻不過是過眼煙雲,金銀财寶隻不過是糞土污泥。

    人還在娘胎裡的時候,安拉就給他寫好了命書,預定了一生的壽限、收入、職業、福分。

    凡是命中所有的,不求自來;凡是命中所無的,強求必失。

    《古蘭經》中有明文訓誡:“今世生活,隻是遊戲、娛樂……隻是欺騙人的享受。

    ”“大地上所有的災難,和你們所遭的禍患,在我創造那些禍患之前,無不記錄在天經中……以免你們為自己所喪失的而悲傷,為我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