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 第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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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說的我姐姐的事嗎?小貓,我很怕你痛,更怕你有危險。

    我們考慮成熟後再要孩子,不急。

    ” 看着丈夫為她擔憂的眼神,程開顔心裡好感動,鑽進丈夫懷裡,反而是她來寬慰宋運輝,“不怕,大家都生孩子呢,很少很少會有人遇到危險。

    我不怕,我要為你生一個像你一樣聰明的孩子。

    以後孩子每天拿第一名,我以後每天都可以在老師面前得意,哈。

    ” 宋運輝也知道難産緻死是小概率事件,以前衛生條件差,人類都一代一代地在繁衍下一代,沒岀太多事故。

    可想到讓小貓冒着生命危險生孩子,他心底有堅決的抵觸,他那麼柔嫩的小貓,怎麼可能受得住懷孕生産的煎熬,他還沒做好要孩子的準備。

     程開顔又開始看連續劇,《血疑》,日本的,山口百惠飾演,這幾天大家見面都談到《血疑》。

    宋運輝陪着程開顔看一會兒,就進去卧室看書。

    看了會兒,又想到剛剛想找程開顔聊卻未遂的話題,不由得攤開信紙,寫給梁思申。

    他很懷疑梁思申能不能看懂他信裡所寫,但他需要一個說話的地方,這件事,懂的人,他不便說起,包括丈人;不懂的人,他說了也沒意思,說了更郁悶,比如對妻子。

    他就把自己的心情寫在信裡,不管梁思申看不看得懂,他算是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省得憋在心裡難受。

     在信裡,宋運輝寫道,“……我現在面臨兩個選擇,一個選擇是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獲得十拿九穩的成就;一個選擇是條不明前途的道路,我很想在投入所有精力将新車間建成之後,再想盡辦法,完成我在投建新車間之前,在項目建議書裡的設想,那就是把買新設備所用的巨額外彙,用新設備生産出來的高質量産品将外彙掙回來,其實,那也是我的理想。

    如今,因為受政策約束,新設備明珠暗投,降低規格生産舊設備就能做的産品,這令我很痛心,我不清楚水書記帶去中央部委審批的價格雙軌制建議能不能批下來,外貿自主權能不能獲得審批通過,隻要能被批準一項,新車間新設備就有前途能揚眉吐氣。

    我認為,能被批準一項,甚至兩項,都隻是時間問題,我能不能參與其中,為新設備的産品尋找出路,才是最大問題。

    因為我的技術,總廠是絕不肯放我脫離新車間的技術管理,讓别的不是最熟悉設備的人接手。

    而且我對怎麼走産品出口之路,或者價格雙軌之路也是茫無頭緒,很奇怪,你的企業管理書籍裡幾乎沒有有關銷售的内容,難道國外也是按照計劃渠道銷售産品,不需企業自己找市場,尋出路?如果國外也是這樣,那麼,我姐夫的小雷家村自己找渠道進貨,不在計劃體系内生産,自己找市場銷售,是不是标新立異,或者隻是夏日劃過天際的流星一般的短暫經濟現象?因為那麼多的不确定,所以我才覺得我的選擇有些難。

    既不願放棄既得,又擔心無法預料的前途。

    可是,守住既得,而不是開動我所有的智慧精力去求新求高,卻令我困惑。

    守成,那不是老年人才做的選擇嗎?我想,我還年輕,跟我同樣年齡剛分配進廠的大學生在這個年齡依然一無所有,還站在起跑線上。

    如果我放平心态,也以一個新人的心态和姿勢站回起跑線上,我可以做什麼,怎麼做?……” 信中,宋運輝又寫了别的,他叮咛梁思申在中學裡一定要好好讀書,考取最好的大學,因為一個好大學獨特的學習人文環境,對人一生影響至大,他講了他與來自名牌大學的虞山卿之間的修養區别。

    他也講了他的程小貓打出來的圍巾坑坑窪窪,可很感人,幸好現在有毛很長的馬海毛線,可以幫小貓圍巾裡面的跳針遮醜。

    他甚至還給梁思申說了剛剛發生在小雷家大隊的改革。

    一邊寫一邊想自己太怪異,梁思申才是個高中生呢,連小貓都聽不懂的話題,梁思申能懂?可宋運輝還是手不由己地寫了,就好像是記日記,寫心得。

    就像,以前在大學時候,總把發生的見識的所有新鮮事寫信向家裡彙報,家裡有個一直關注着他的姐姐,而梁思申的回信也從來都是言之有物,絕不空洞,雖然有些想法幼稚,可她畢竟有想法,而且是視角獨特,觀點鮮明,甚至尖銳的想法。

     其實,寫完給梁思申的信,将自己心中一直反複的思路理清,明晰寫到紙上,宋運輝心中立刻有了清晰的決定。

    不,他不能按部就班地從新車間副主任,賺夠資曆後升到新車間主任,然後再賺點資曆,最好讓自己眼角盡快長出皺紋,明顯老成之後,轉到一分廠擔任領導,然後……再然後……一直到頭發花白,做個穩重的宋廠長。

    閑暇時間,釣釣魚,揩廠裡便宜自己打一套沙發,生個孩子抱着寵着養大,還有,每天學着旁人嚼舌根,成為傳播小道消息的一個可有可無的環節。

     那樣的人生,可怕。

    那不是他的理想和追求。

     水書記去了北京後還沒回來,傳來的内部消息說,審批工作異常艱難,因為這是一個太大的創新。

    對于金州這樣的大型企業而言,一舉一動,都關系重大,不可能一批就準。

    需要考慮的方方面面太多,水書記有太多工作要做,太多思想需要彙報。

     幸而,一車間的大修完成,由一車間拉動,總廠終于走出虧損。

    程廠長終于可以長舒一口氣,算是不負水書記所托了。

    但是,考慮到下半年已經開始,總廠利潤與工人獎金密切相關,水書記在電話裡指示想方設法挖掘潛力,提高利潤。

    程廠長召集分廠廠長,讨論如何在下半年将前兩個月的虧損彌補掉。

    這事兒,一分廠廠長最在意,因為虧損就是發生在他任廠長的一分廠,他兼任車間主任的新車間。

     回頭,他在分廠例會上,就把任務向新車間布置下去,要求繼續提高産量,壓低質量,隻要與一車間産品質量參數持平即可。

     但是宋運輝陽奉陰違,不予執行。

    回頭,一分廠廠長看報表見新車間産量沒有變化,便打電話問宋運輝什麼時候改變參數,宋運輝給他一個回答,說質量不可能無限量低下去,再低,反應器上會出現大面積結焦。

    一分廠廠長将信将疑,但又無法當場反駁,因為他不懂新車間設備。

    他隻好暗中找來新車間一個工程師詢問,工程師不疑有他,回答說有結焦可能,但參數變化幅度不大的情況下結焦可能性不大。

    一分廠廠長問,如果調整到一車間的産品參數,會不會結焦,工程師說,因為設備從來沒達到過這麼低的參數,所以必須與上次下調參數時一樣,邊調邊觀察,必須非常小心謹慎,但不是沒有可能。

     一分廠廠長從嚴謹的不肯得罪人的工程師嘴裡聽出苗頭,那苗頭就是,宋運輝也不知道會不會結焦,可宋運輝沒有嘗試,便拿話拒絕了他,本質乃是宋運輝不願執行他的決定。

    于是,一分廠廠長鼓勵工程師嘗試,可工程師說他不敢,連宋主任調整參數時候都戰戰兢兢,滿頭是汗,他技術不如宋主任,沒那個膽量嘗試那麼貴的設備。

     一分廠廠長既然把情況調查清楚,便又找上宋運輝,讓他務必嘗試降低參數,也提出他會在場,大家一起密切留意結焦産生可能。

    一分廠廠長把道理說得很婉轉,但他等待的是宋運輝的拒絕。

    而果然,宋運輝沒有辜負他的期待,又拒絕了他,但隻是可能帶有些輕蔑地告訴他,理論上而言,會結焦,昂貴的設備不能冒這個風險。

     如果換作别人,一分廠廠長可以把任務強硬地壓下去,但是對于宋運輝,這個有程廠長作為後台的手下,卻不行。

    他可以抓住宋運輝顯而易見的錯誤提出批評,但是對于新車間的設備他無從下手,批評出去,反而可能成為屬于他的笑柄。

    但是,這并不意味着他束手無策,他等的就是宋運輝的再度拒絕,他索性将宋運輝交給布置任務給他的程廠長自己去處理。

    程廠長沒法壓宋運輝,那是程廠長自己沒用,自己下的指令被女婿頂翻,那是笑話。

    宋運輝如果頂不住丈人壓力最終調低參數,那麼,宋運輝存心與他一分廠廠長鬧對立的情緒昭然若揭。

    反正宋運輝将左右不是人,他正等着宋運輝自己入甕。

    他在找上程廠長談困難的時候也指出,宋運輝可能對他在以前一個會議上的批評有抵觸情緒,他還把那次會議向程廠長回憶一下,搞得程廠長很替女婿理虧尴尬。

     等一分廠廠長一走,程廠長就打電話到新車間,要辦事員立刻将宋運輝找到。

     宋運輝大緻知道丈人上班時間就這麼着急冒火地找他,肯定與一分廠廠長剛被他拒絕有關。

    所以進到程廠長的辦公室,他就先聲奪人:“爸,參數不是不能降,可是再降,我們相比一車間沒一點優勢了。

    第一次降參數後車間反響很大,很多人有反對意見,我好不容易擺事實講道理讓他們體會總廠的難處,再說還有那麼一點技術優勢支撐着,他們才能想通。

    如果再降,兩個車間擺在可比條件之下,隻要從總廠調一下數據就可以得出新車間單位利潤還不如一車間的結論,新車間全體工人的臉面往哪兒擱。

    分廠當然無所謂,可我得顧慮手下職工的情緒。

    ” 程廠長靜靜聽完,卻一針見血道:“小輝,你是不是挾技術自重,借機宣洩反感分廠廠長的情緒?你要認清你自己的位置,你雖然處于可以胡鬧的年齡,可你已經是中層幹部,作為幹部,你不能意氣用事,你得眼觀六路照看到方方面面。

    比如你即使想抵制上司的決定,這次你也不能做,因為這回提高利潤的指令是我下的,你不能讓分廠廠長看我的好戲。

    ” 看到宋運輝啞口無言,眼神中了然和複雜并存,程廠長歎息道:“去吧,趕緊去調整參數。

    至于你與你上司,誰都沒指望你們能團結在一起,可由你挑起矛盾,總是你失策。

    以後做事,三思而後行。

    ” 宋運輝答應了出門,回去就參照上次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