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 第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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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三月,依然春寒料峭,金州總廠一行十個人,一色的藏青西裝,一色的國旗顔色領帶,經過嚴格的外事紀律培訓之後,出現在與外商的談判桌上。

    議程,會場,都是中技進出口公司安排,連水書記都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派頭的場面。

    宋運輝走進談判的高級會場,對着頭頂華美璀璨的枝形吊燈和腳底比他的床墊還厚實柔軟的羊毛地毯目瞪口呆。

    一直到外商進場才收回馳騁于屋子角角落落的好奇心,轉為對金發碧眼的德國人偷偷好奇。

     中技公司請來兩家公司,分别來自德國與美國,都是用英語會話。

    宋運輝和劉總工等技術人員都是考慮參數的吻合度,考慮技術的先進性,和價格的高低比較,而水書記與中技公司人員還得考慮到國際影響,考慮到友誼第一。

    宋運輝與劉總工配合得很好,在技術方面,年老的有深度有廣度,年輕的易吸收反應快,一老一少的搭檔,赢得對方工程師的尊重。

    技術問題的談判上,中方幾乎就隻有這兩個人發言。

    宋運輝會話雖然不好,不過有時隻要對着圖紙将兩個設備名稱說出來,然後兩手一比劃,對方便能清楚。

    技術方面的談判很順利愉快,都是行家,一說就通,說通了大家就記錄簽字确認。

    但是價格與附加設施的談判,宋運輝隻能旁聽,他一直在想,友誼第一那麼重要嗎?為什麼老外不對我們友誼第一?但他人微言輕沒有發言權,雖然他在休息間隙提醒過領導,可沒用,在他看來,設備起碼多花了兩百多萬美元。

     最後确定的是德國的設備,宋運輝稍稍有些失望,仿佛如果是美國的設備,他就可以去美國看看梁思申似的。

     水書記表揚劉總工選人選得好,若不是劉總工力挽狂瀾留下小宋,哪來今天談判桌上兩人合挑大梁的局面出現。

    宋運輝不知道劉總工真實想法是什麼,雖然在北京這一段時間裡,他與劉總工配合默契,劉總工依然不吝教誨,他依然尊敬長輩,可他現在已經知道,他對劉總工已不複過去的崇敬,因為劉總工也有他的背光面,也隻是一個普通人,是他自己當年因為技術而不适當地将劉總工神化拔高了。

     回到金州,宋運輝便跟着劉總工他們就德方提供數據開始新設備選址勘測等工作,他這才又将眼光擴大一個層面,原來化工機械還涉及到土木建築。

    宋運輝很快被破格提升為工程師、副科級别,此時,他的跑道線上,已看不見虞山卿。

    說來也怪,進出寝室樓,甚至都看不見虞山卿。

    不知是他工作忙碌,作息颠倒,還是因為虞山卿避開了他。

    是,一個年輕有為的男人,被準丈人指着鼻子鄙視,還如何見人。

     沒多久,宋運輝便頂着年輕工程師的職稱,與另兩個分管設備也參加過談判的中年資深工程師一起,被派往德國設備制造工廠驗收設備。

    水書記希望有人在設備封裝前便實地驗收設備,保證設備完好無質量問題,以免新設備運抵中國後才發現問題,退回重來,既影響工程進度,又影響友誼第一。

    臨行前,水書記切切叮囑,要三個人在德國千萬注意國格人格,千萬不要把臉丢到國門外。

     三個人穿着藏青西裝系着紅領帶帶着統一的黑色大皮箱又出發了。

    每個人的皮箱裡都有幾十包榨菜,那是新岀的帶亮晃晃包裝的斜橋榨菜,味道極其鮮美,已經加工成絲,開袋即食,異常方便,但價格也貴,市面上還不容易買到,是總務處的同志幫忙從市食品公司找人情挖來。

    其他都沒什麼私人衣服,統一的還有三個人新領的兩套土灰色工作服,一套深藍色連身工作服,一雙絕緣皮鞋。

    三人跟着中技公司的同志走,但中技公司的同志到法國後,送他們上飛機,讓他們自己去德國。

    宋運輝等三個穿着硬邦邦的西裝,被撐得像木乃伊似的終于來到德國,到了工廠,換上工作服的三個人簡直如掙脫枷鎖。

    不過,飛國際航班的飛機比從金州到北京的小飛機不知道舒服多少。

     德國人的工作态度異常嚴謹,有時刻闆得像機械人,頭腦中似乎沒“靈活”兩個字,所有的操作都依足規程。

    宋運輝的語言過關,工作間隙,與德國人可以聊得愉快,德國人也尊重這個年輕好學又有技術的年輕人,願意費勁講英語與這個中國小夥子交流。

    從聊天中,宋運輝學得很多管理方面的知識。

    他這才知道,管理細則可以細到這種程度,比起他在金州一分廠一車間所做的崗位責任制,那真是土八路遇見正規軍。

    德國一行,除了讓宋運輝英語水平提高,技術更臻成熟之外,對國外工廠的認識是他此行最大收獲,真是天外有天。

     在德國的驗貨工作完畢,看着設備在貨運代理商的指揮下裝上貨船,宋運輝等一行三個才回家。

    三個人在德國省吃儉用,将一箱榨菜全吃完,省下一筆外彙,其他兩個工程師憑外彙換的兌換券從友誼商店扛回家用電器,宋運輝直接在德國給自己買了一隻函數計算器,又給父母買了一堆新奇好吃的東西,其他的錢,都買了新奇實用皮實的文具,回到金州一一分發。

    于是大家都說,宋運輝這小夥子大方。

     沒多久,設備安裝便在德國工程師的指導下,轟轟烈烈地展開。

    宋運輝作為與德國工程師的總聯絡人,協助程開顔的父親,如今已經升為總廠副廠長的程副廠長,開始具體安裝工程。

    他雖然依然挂職副科級别,可作用直逼處級。

    在他負責的範圍内,他要求所有的工作完成一批,驗收一批,合格一批,所有工序都有記錄,都有負責人,都有責任人。

    他把他剛學來的管理知識加入自己的理解,充分運用到管理中去。

    他邊學邊做,邊做邊學。

     程副廠長不知怎的,很支持宋運輝,當然不是言聽計從,但總是能有選擇有指導地吸收宋運輝的意見建議,當宋運輝是自己人一般。

    宋運輝一直懷疑,程副廠長是不是看在女兒程開顔面上如此關心他,可又不像,他不是讓程開顔死心了嗎?宋運輝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因此對程開顔越來越内疚。

     由于程副廠長的支持,宋運輝工作非常投入。

    每天早上,他與德國工程師商議工程安排,每天晚上他親自檢查一天工程進度,他記憶極好,最小的工作安排也不會放過,檢查進度,檢查質量,督促整改,登記在案。

    第二天早上根據進度繼續與德國工程師商議工程安排。

    他不得不這麼認真,他不願金州的工人在嚴謹的德國人面前丢臉,他得把檢查做在前面,有問題趕在第二天德國工程師檢查前連夜改進。

    而遇到安裝檢測設備不足,安裝遇到問題的時候,最需要程副廠長等具備充足化工設備安裝維修經驗的前輩土法上馬,過程之中,宋運輝受益匪淺。

     每當大夥兒以土法上馬完成工序,令德國工程師驚異甚至贊美的時候,宋運輝發現,工地上的老老少少都非常欣喜,打勝仗了似的欣喜。

    其實沒有獎金沒有表彰,他們似乎沒必要那麼欣喜,但看他們滿臉勝利的神色,似乎獎金也不過如此。

    宋運輝頓時領悟到什麼,于是,計算機式的工作安排,精密儀表式的進程檢查,史官式的忠實記錄之外,他又在每次工作安排與工作檢查之時,添加了精神鼓動。

    他一向是個做多于說的人,話不多,話分寸,總是把任務總結成琅琅上口,易學易記的沒幾個字,仿佛一字千金,多說折本的樣子。

    但為了精神鼓勵的有效實施,他開始厚着臉皮在布置工作的時候告訴大家有點過分的美好前景,在檢查工作時候不吝贊美表揚。

    最開始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心裡比做賊被抓還尴尬,說完耳朵會熱上好幾個小時,見人對他笑他都會心虛。

    但久而久之,當看到大家情緒被調動起來,看到大家對他更熱情更配合,看到工人們的主觀能動性被充分調動起來,真正做到發揚主人公精神,群策群力,大幹快上,宋運輝自動适應了那種有些尴尬的鼓動語言。

    漸漸地,說完之後面紅耳赤的時間越來越短,鼓動的經驗也越來越足。

    偶爾,程副廠長也會補充幾句慷慨激昂的鼓勵,宋運輝是個有心人,都記在心裡,以後活學活用。

     工地之上,日新月異。

    設備安裝進度,超于預期。

    所謂的預期,是根據國内其他廠家安裝類似設備所需工期制定的計劃工期。

    程副廠長很有高招,他在工程現場指揮部門口,挂了三塊排球比賽用的白底紅字記分牌,一個記分牌是“安全施工XX天”,一個記分牌是“超過預期工期XX天”,一個記分牌是“倒計時”。

    大夥兒每天都要經過指揮部,每個人都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