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 第一節

關燈
會不會出事,會不會跟電線廠的打起來闖大禍。

    宋運萍安慰四寶媳婦,說公安局和縣長都已經來過電話,說明政府會插手,隻要政府在,打不起來。

    宋運萍說這話安慰四寶媳婦,也安慰自己。

    可四寶媳婦被她安慰了,她自己反而不相信自己的話。

    她想着,既然公安局已經知道,應該早早把小雷家的農民們從半路上攔回來,怎麼會到現在還沒見有人回來呢? 這時臨時工終于報說裝卸結束,宋運萍原地站着讓他們回家去,那些人關掉龍門吊上面的電燈,收工回家。

    裡面坐着喝茶的司機見外面燈光一暗,忙跳出來看,問收拾完了嗎,收拾完了他得趕着回去找加油站。

    四寶媳婦嗓門大,回聲行了,那司機聽了就準備走。

    宋運萍忙走回去想給司機簽字畫押,沒想到場地上關了燈沒看清,自己又心神不甯沒小心,一腳踢到刺棱的鋼筋,收腳不住,和身跌到一卷鋼筋上。

    四寶媳婦走出一陣沒見身後人跟上,回頭一看,吓得臉都黃了,忙回來扶起宋運萍,伸手往她全身亂摸,摸了借辦公室燈光看看好像手掌上沒血,可眼見着宋運萍卻是五官抽緊,滿頭冷汗。

    四寶媳婦怕了,叫上送鋼筋的司機,将宋運萍送往衛生所。

    一路沒覺得有異,可等到了衛生所,将人從車上抱下來,卻見宋運萍下面就像開了閘似的,鮮血如淋。

     衛生所不敢接,值班醫生直接跳上大卡車跟着一起去縣醫院。

    沒想到,半路卡車沒油了…… 雷東寶跟着領導們來到市政府,一路感覺心驚肉跳的,他當然不會承認自己害怕,他怎麼可能害怕,所以他無視這種感覺,又“哼”了一聲給自己打氣。

    理虧的是電線廠,不是他們。

     全都濕漉漉地在會議室坐下,都沒問清緣由,市長對着雷東寶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罵。

    罵雷東寶作為共産黨員不循正當途徑解決問題,帶頭組織群衆鬧事,造成極壞影響。

    下面食堂端來姜湯,但市長閉嘴前,誰都沒敢碰一下杯子。

     等市長終于批評結束,雷東寶一口喝下姜茶,大聲反駁:“市長,我們農民沒文化,心直口快。

    市電線廠有意賴我們的錢,那些錢都是小雷家老人勞保工資和醫療費,市電線廠已經從年前拖到現在,我們去讨錢的人被趕出來,很快我們就沒錢給老人開工資,現在青黃不接,地裡也沒東西能吃,那些老人得挨餓。

    市長,你也看到了,今天老人都來了,他們擔心沒飯吃,他們的錢讓電線廠黑心昧了。

    那狗屁廠長,年前告訴我就是不發工資找銀行貸款也要還錢,年後躲得人影都不見,害我們大隊老人天天跑那麼遠路守着廠子逮他,老人們吃口飯容易嗎,他們都窮那麼多年了,他們隻想吃口飯。

    ” 陳平原皺眉看着雷東寶不語,市長書記都在,沒他說話的份,但心說小雷家一向有鬧事的光榮傳統,當初前書記組織的清查組就是被那些老人鬧得一天都呆不住,誰說這其中沒雷東寶的煽風點火,但這帳往後跟他單算,今天怎麼說也得保住先進大隊的牌子。

     市長罵說沒文化就可以鬧事,就可以堵塞交通?但因為雷東寶說的也是實話,他便開審市電線廠,沒錢造什麼宿舍,怎麼拿來的批文。

    矛頭直指主管單位二輕局。

    二輕局連忙解釋說他們沒批電線廠大規模造宿舍,隻根據他們現有資金情況批了兩百平方的集體宿舍。

     甲方乙方上級下級都在場,事情抽絲剝繭,很快搞清,原來是電線廠聞說要利改稅,又不知道會怎麼改,便耍小聰明,打小算盤,趕緊将所有兩年來擴大企業自主權掙來的計劃外利潤用掉,蓋房子分了。

    既成事實,以後拿來利潤都貼房子上,就不用上交了。

    他們沒敢找國營建築公司欠錢,怕被上告,沒想到小雷家建築工程隊這個社隊企業更不好惹。

     接下來,輪到市電線廠廠長書記遭殃,還是第一次見市委書記和市長這麼大的官,卻是看着濕漉漉的書記市長罵他們。

    市長是個老幹部,特能罵,連二輕局的都挨罵。

    陳平原看了心中噓口氣,好歹注意力隻要不集中到他頭上就行。

    正罵着,有值班人員推門進來,小心說小雷家大隊雷書記家人來電話,說他妻子送醫院了。

    雷東寶一聽就跳起來,預産期不是今天,今天進醫院肯定有問題。

    他沖上去就兇神惡煞地推着值班人員去電話室。

    電話那邊告訴他,宋運萍早被送去衛生所,可是大隊裡留的都是老弱病幼,沒人知道該怎麼找他,直到去市裡鬧事乘拖拉機的人回來,才由紅偉聯絡到市裡值班室。

    紅偉說,士根已經親自開着拖拉機去衛生所,很快會有消息來。

    但具體宋運萍出了什麼事,沒人說得清楚。

     雷東寶心急如焚,雖然被吩咐守着電話等消息,他卻是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飛回家裡。

    但沒讓他等多久,幾乎是電話擱下沒幾分鐘,紅偉又來電話,紅偉這回變了聲音,紅偉告訴雷東寶,士根從衛生所借電話打來,說宋運萍大出血,被送往縣醫院。

    士根正開着拖拉機追去。

     雷東寶暈了,大出血?萍萍本來就缺血,她怎麼經得起大出血?他跌跌撞撞沖出值班室,穿過走廊,爬上樓梯,撞進會議室,一把抓住陳平原,直着眼睛說他妻子大出血,問陳平原借車子。

    陳平原趁機向書記市長要求陪雷東寶回去,說雷東寶那樣子回去得闖禍。

    于是陳平原脫了身,與雷東寶一起乘一輛老吉普車飛速趕回縣裡去。

     宋運萍還是被後面趕來的雷士根的拖拉機送進縣醫院的。

    等雷東寶趕到,看到的已是白布蒙頭,白布中間是高高的隆起,那是另一條未見陽光的小生命。

    整個縣醫院的人都聽到一個男人整夜野獸般的嚎叫,一直叫到破了嗓門。

    陳平原一向自诩心腸最有原則,見此也不忍看,站在急診室陪了一夜。

    回頭,他将此事向市裡作了彙報。

     宋運萍一條命,換來雷東寶免受處分。

     宋運輝第二天就接到電話,什麼都來不及帶,寝室都沒回,穿着廠服就往家裡趕,半夜才從市火車站走到小雷家,見父母早哭岔了氣,軟倒在一邊,雷東寶紅着環眼直挺挺跪在靈床前。

    宋運輝在靈堂門口站好久,才夢遊似的走進去,揭開靈帳看上最後一眼。

    裡面的姐姐在昏暗中很是安詳,像是睡着似的。

     宋運輝已經在火車上流了一路的淚,想着小姐弟艱苦的過往,想着姐姐一輩子對他的照料,一切一切的細節,如放電影一般在他腦海裡重現,他一路流淚。

    此刻看見遺容,他再次淚如雨下,回頭劈胸揪住雷東寶,哽咽着大聲斥問:“我把姐姐交你手上時候你答應我什麼?啊?你說話算不算數?” 雷東寶被宋運輝揪得不得不擡頭看上去,他直直看着這個與亡妻長得有點像的小舅子,斬釘截鐵說了幾個字。

    但他的嗓門早喊啞了,宋運輝隻聞“咝咝”聲響,聽不清他說什麼。

    宋運輝不知雷東寶搞什麼鬼,再問:“你好好說話,你怎麼說?”旁邊與他在預制品場一起忙碌過的紅偉上來抱住宋運輝的手,對宋運輝附耳輕道:“東寶書記嚎了一晚上,現在沒法說話了。

    ”宋運輝愣住,卻見雷東寶又是嘶聲在與他說話,還是沒法聽清楚。

    他幹脆掏出表袋裡的筆給雷東寶,雷東寶取來,在手心重重寫上,“我這輩子不娶”,手遞到宋運輝眼前時候,筆尖刺穿掌心滲出的血幾乎模糊了這六個黑字。

     宋運輝無法再說,他還能說什麼。

    這是一個比他更傷心的人。

    他隻能問抓住他的紅偉:“我姐臨終說了什麼?” 聽問,雷東寶不由垂下頭去,還是紅偉幫說:“四寶媳婦一直跟着,四寶媳婦說,你姐最後清楚時候一直說,她真不放心走,真擔心她走後留下東寶書記一個人怎麼辦。

    ” 宋運輝死死盯住雷東寶,眼睛裡滿是悲憤。

     事後,雷東寶趁一個陰雨天,将宋運萍培育出來的花秧繞土屋種上一圈。

    夏秋時節,各色鮮花不斷地開,不斷地結子。

    而他的花,他的子,卻已經成為消逝春天裡一抹最深刻的記憶。

     雷東寶徹頭徹尾地變了。

    除了他那晚喊破了之後再也無法霹靂似怒吼霹靂似爆笑的嗓子,還有他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