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最快活的日子在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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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童年,最好是在鄉村度過。一切的生命,包括植物、動物、人,歸根到底來自土地,生于土地,最後又歸于土地。上帝對亞當說:“你是用塵土造的,你還要歸于塵土。”在鄉村,那剛來自土地的生命仍能貼近土地,從土地汲取營養。童年是生命蓬勃生長的時期,而鄉村為它提供了充滿同樣蓬勃生長的生命的環境。農村孩子的生命不孤單,它有許多同伴,它與樹、草、野兔、家畜、昆蟲進行着無聲的談話,它本能地感到自己屬于大自然的生命共同體。相比之下,城裡孩子的生命就十分孤單,遠離了土地和土地上豐富的生命,與大自然的生命共同體斷了聯系。在一定意義上,城裡孩子是沒有童年的。

    當我現在記述着我的種種童年瑣事的時候,我深感慚愧。事實上,我是在自曝我的童年生活的貧乏和可憐。所幸的是,當時我的祖輩中還有人住在鄉下,父母時常帶我去玩,使得我的童年不緻與鄉村完全隔絕。盡管那鄉下不過是上海郊區而已,但是,每年在那裡暫住的幾天已足以成為我一年中最快活的日子了。

    孩子到了鄉村,所注意的往往不是莊稼和風景,而是大人不放在眼裡的各種小生物。春天的水窪裡有蝌蚪,每年我都要捕撈一些,養在瓶子裡,看它們搖着細尾巴活潑地遊動,心裡的喜悅要滿溢出來。夏天的田野則是昆蟲的天下。一定是很小的時候,也許還沒有上學,有一次在鄉下,姐姐神秘地告訴我,田裡有“得蜢”。她其實說的是蚱蜢,因為發音不準,說成了“得蜢”。我好奇地跟她到田裡,一起小心翼翼地捕捉,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蚱蜢。我更喜歡捉一種叫做金蟲的甲蟲。仲夏季節,撥開玉米葉子,便可發現它們擠成一團,正在啃食剛剛結成的玉米穗。金蟲有金色的硬殼,蠶豆大小,用一根細線栓住它,讓它懸空,它就扇開薄翅飛起來,發出好聽的嗡嗡聲。由于它愛啃西瓜皮,捉住了能養好些天。年齡稍大,我喜歡捉蟋蟀。它們往往躲在爛草堆下,翻開後四處亂跳,一眨眼就不見了,不容易捉到。最好是在夜裡行動,用手電筒光能夠把它們鎮住。捉住後塞進自制的小紙筒,再選出模樣精悍的養在小竹筒裡或瓦罐裡,和别的孩子玩鬥蟋蟀。

    在我眼裡,鄉下什麼都和城裡不一樣,一切都是新奇的。喝的是井水,倘若在雨天,井水是渾濁的,往水桶裡放一塊明礬,便神奇地變得清澄了。潮濕的河邊布滿小窟窿,從中鑽出一隻隻螃蟹,在岸上悠閑散步。林子裡蟬聲一片,池塘邊蛙聲起伏。那些池塘,母親說裡面有溺死鬼,會把小孩拖下去淹死的,使我感到既恐懼又神秘。還有夜間在草叢裡飛舞的小火光,分不清是螢火蟲還是鬼火,也給鄉村罩上了一層神秘的氣氛。

    夏季是下鄉的最佳季節,不但萬木茂盛,而且可以一飽口福。所謂一飽口福,其實年年都是三樣東西:露黍、玉米和南瓜。露黍形似高粱杆,比甘蔗細得多,味同甘蔗。新玉米當然鮮嫩可口。坐在屋外嚼着啃着,屋裡飄來南瓜的香味。南瓜是在竈火上蒸的,大鐵鍋裡隻放少許水,一塊塊南瓜貼在鍋壁上,實際上是連蒸帶烤,蒸得瓜瓤紅亮潤口,烤得瓜皮焦黃香脆。嘗鮮之後,照例要把這三樣東西帶一些回城,把鄉村的滋味延續若幹天。當年商業不發達,在城裡是買不到這些東西的。

    在那個叫周沈巷的村子裡,住着我的外婆、祖母和一個姑媽,她們的家挨得很近,沿着同一條小河走幾分鐘,就可以從這一家到達那一家。每次到鄉下,我們都住在外婆家裡。在我的記憶中,銘刻着外公去世的那個恐怖之夜。

    大約在我七八歲時,一天夜晚,我們全家已經入睡,三舅突然來我家報告外公的死訊,說完匆匆去鄉下了。第二天,母親隻帶我去鄉下,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奔喪。一進村子,母親逢人總是問同一句話:“爹爹死了,怎麼辦呢?”我聽了還以為也許有辦法讓外公活過來,要不她為什麼總這樣問呢。外婆一見我們就大哭,使我意識到毫無辦法,外公是死定了。屋裡一片忙亂,有許多來幫忙的人。飯桌上擺着酒菜,我摸了一下桌旁的長凳,立刻遭到訓斥,說是不準碰的。我感到無趣,獨自走進裡屋,那裡光線很暗,隐約可見一張床上躺着一個人,旁邊燃着蚊香。我想走近看,又不敢,出去找母親,問她那是誰,她說就是外公,把我吓了一跳。外婆一遍遍歎氣,說就是一口痰堵住了,否則不會死。夜裡,我和母親睡在裡屋另一張床上,外婆則睡在白天停放屍體的床上。尼姑們在外屋做超度,念經聲和木魚聲響了一夜。這些聲音比死人更令我恐懼,我整整一夜沒有合眼,蜷曲在母親身邊,不住地顫抖。

    外公死後,外婆進城與三舅同住,我們去鄉下就比較少了。有時候,父親帶我們去看祖母。和祖母住在一起的還有曾祖母,老太太活到九十歲,最後一年神經失常,不能辨認所有親屬,又好像認識一切人,見了誰都瘋言瘋語,十分可愛。我上高中時,祖母也死了,此後我沒有再去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