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夏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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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還才六點多呢,電話又來了。

    “在這個時節,就給我一個信。”

    “說什麼?”我是的确不知在一張紙上,還應當說一些連從電話上和到當面尚說不盡的話!

    然而,那邊似乎生氣了,照例的啐。

    “莫生氣吧,我的好人。”

    “我的不好的人,你不照我的話辦,我可要——”

    “我不知道說什麼!”

    “你知道。”

    “我當真不知道。”

    “你像做文章吧。你做文章寫一萬字也寫得出,為什麼這裡寫一千字兩千字也不能?”

    “做文章是做,随便的。你這怎麼……”

    “就說‘愛’。”

    “肉麻。”

    “那你不依我辦以後來時我可不理的。”

    “做詩好不好?”

    “隻要寫得真切,不準鬧玩笑也成。”

    唉,這真是做戲!為什麼定要寫到紙上才成?愛情的憑據,難道是一張紙麼?寫一千句話,縱有五百個精粹動人的字眼,難道比得上親一次嘴麼?

    “好,為了遵從你的意思我來寫……”

    我想這樣起頭。寫完頭一句,看看,不行!這是大概又準不得賬的。似乎必定也像做小說一樣,第一句,要寫“我的親愛的,”或者更熱鬧點的稱謂才行。但是,那是小說,這也是?我不明白六姐這嗜好。我想這嗜好,總有一個時候要厭煩。既然當面不過像一對通常夫婦一樣心肝骨肉還不曾叫過一次,為什麼一寫到信上,就要裝飾一下文字?我發誓不寫“親愛的”。我不當面喊過叫過的字眼,在信上,我也不采用。

    我仍然那麼保守着習慣來起頭,在頂前頭加上一個“我的姐。”我當真是沒有話要在紙上來說麼?太多了,我寫一年也不會寫完。并且,我口拙,當面我能訴盡我的心中一切麼?我除了當面紅着臉來親嘴以外我是一句話也少說的。我沉默到同死人一個樣。不,我已說過一些廢話了,不着本身的,玩笑的,應酬的,我說過許多了。我說的話我自己聽了還不懂,别人怎麼會明白?我此時來将我的心,——這是一顆不中用的,怕事的,又不能不充成漢子的中年人的心!——剖給她瞧吧。

    下面是信:

    我的姐:

    唉,我的姐。你要我寫信,這時在寫了。一面想你一面寫,且在這紙上親了一百次嘴,把這紙送你。……寫不下去了。有話要說,寫不出。倘若是,你的身體此時在這裡,我可以用我的手來摟你,從我的力量上證明我的愛。

    你少吃一點辣子,聽我的話,我就快活了。

    你少憂愁點,閑憂閑愁能夠把身體弄壞;我也為你好好的保養,身體好,也可以玩,也可以做事,至少是在一起時不至于如過去吃虧。

    你不要哭。你哭,我就陷到莫可奈何的井裡,非賠到哭不成,我眼睛,壞的程度是你知道的,你願意它全瞎嗎?

    我們星期五同星期一的聚,應當斂藏了各人的悲哀,——不,我們見了面,應沒有悲哀,全是快樂。

    你問我,為什麼少說話又不寫信?我可以告你,口是拿來接吻的,不是說話的。手呢?本來是拿來抱人的,臂膊才是那麼長,那麼白。(沒有人抱時,才寫字。如今的手它隻願意常常摟到你的腰,懶于寫字了。)說懶,就不寫,姐,你讓它休息吧。名你知道的(吻紙又是三十次)。

    又,在我日記上,我寫着:“我當真是沒有話……我此時将我的心,——這是一顆不中用的,怕事的,又不能不充成漢子的中年人的心!——剖給你瞧吧。”這很可笑。我剖心,怎麼剖法?剖也剖不清白,還是留待見面親嘴吧。

    信寫了,就去寄。我佩服一些人,一動筆就是十張紙。我是總像悭吝信箋似的寫一張紙還要留上一半空白的。今天恐她又嫌少,字就特别寫得大;結果是居然得了兩張半。在那半張上,我又畫了一個生翅膀的神的像。一眼看去已像很多了。裝進信封時,是頗厚,天呵,我什麼時候也會在信上寫一千句以上的閑話廢話?或者這也是身體壞的原故,或者這屬于天才,無寫信天才,以後縱成小胖子,也不成。

    說是在紙上親嘴一百次,是瞎話。至于以後又是三十次,更瞎話了。我沒有這些閑功夫,用到這無補實際的事情上。隻是據人說,這項事,有人當真做過的,但我不。我能在六姐嘴上,或者頰邊,或者頭發腳,頸部,吻一千次,——再不然,吻一次,延長到一點兩點鐘,也可以。要我對一張紙親嘴一百次,這傻勁,沒有的。

    我說凡是我不作的我不說,我如今,在信上,卻說吻紙一百三十次,讓這笑話給六姐一個愉快吧。

    ……把手橫過去,就像捆一把竹子,手是束腰肢的藤。

    唉,鎮天我是就隻能想這些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