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夏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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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故意說是打電話,就到學校裡去了,她的屋裡剩我同六姐。

    六姐說:“她愛你哩。”

    “大姐愛我,這是你猜想,還是她同你說及?”

    “我明白,事情是真的。”

    “你的話真吓了我一跳。”

    “幹嗎說這俏皮話?愛你的,是大姐。她真會為你發瘋。你以為大姐不懂得愛人麼?”

    “為什麼說得上,這不是一個笑話麼?”

    “愛人是笑話嗎?我才聽你這樣說,以前我可不知道。”

    “我不是說凡是愛人都可笑。‘龍配龍,鳳配鳳,虱娘狗蚤配臭蟲’;我們那能說得上愛?”

    “你這是罵人,别人就不配愛你嗎?”

    “隻有你才配同我——”

    話是應當中止的時候了,六姐的嘴已為給封了,封皮就是我的嘴。

    想起六姐剛才的話我怕起來了。然而大姐在近月以來,對于我,是不停止的在進攻,從一些态度上,我是多少也看出了一點兒。我對于這個,老實說,真感到不快。我是臭蟲——這二者中總有一個是臭蟲,然而這隻有一個是,另一個則另外是一種,分明的是這說不到上愛。我這才知道一個人的心有時真野到不得了。也許這在大姐方面是可以自自然然發生的,可惜這好意,我竟無從領受。

    “若是我是大姐我可不會有這種野心,”我說,“一個人不自量,是隻有苦惱的。”

    “但是,你不能禁止别人來愛你,也正像你無從使我恨你一個樣。”

    “她怎麼能同你打比?”

    “是嗎?她心還以為我是有女子的人,也隻有臨時短期可以聚首,至于她,則……雖說也自謙似的說自己是寡婦,而你卻是小孩子,不相稱。”

    六姐說了六姐笑。我也笑;但我同時要哭了。

    “她也知道不相稱,哼——”

    “她說不相稱也隻以為是知識,年紀則并不。”

    “六姐,我請你不要再說了。”

    六姐就不再說了。

    我們靜靜的在一處偎貼,約有兩分鐘。六姐今天模樣似乎是為特意來作大姐說客的。又似乎探我的意思。然而不待探,我知道六姐是明白我的。“我要人愛我。”以前在某一時中,我是這麼想過的。可是我如今才知道我的意見待修正。我要的,是我所愛那人的愛我。六姐就縱不愛我,這也得。隻是大姐的愛我,可就感到真正的讨厭!

    “你将怎樣對她?”

    “姐,你是為大姐差派來要讨回這麼?”

    “我隻不過想明了你意思。”

    “你很明了我意思,不待我說也有了。”

    “她可憐。”

    “我不能因為别人可憐而愛人。這是我口供。”

    我覺得怪慘,為什麼大姐卻來愛我?我願意在六姐面來回複得更堅絕一點,好讓大姐因失望殺死這不當的野心。若是延長下去隻有她苦惱,這不能怪我。

    這中我有點兒抱怨六姐了。若果是六姐不在另一時節用過一些閑話将大姐心中的希望燃起,大姐或不至如此。必是六姐說,“駒也願”。這可憐的人,沒有一點大人應有的經驗(才從鄉下來的女人多半是如此),便以為,我常常到她那裡便是可以從泛泛情形到更親貼的地步的暗示,于是,心中便洶湧着熱情,不可遏制的向六姐來訴說。于是,在我的身上就做起後福無涯的夢來。

    “若是盡願在我身上做夢就讓她去做,我無從愛她,那你知道的。”我說的話六姐似乎就不當心聽。六姐不能把這話去同大姐說,那是一定的。她又怎麼好去傳這話。她也怕大姐。大姐真使氣,一決裂,我們也就全完了。除了大姐陪她她就不敢來;除了到大姐處去看六姐我也無法走到六姐家中去,大姐若是當真一使氣,我們自然也就散席了。

    “我們全都是懦人,”我心想,“也正因為懦,凡事要大姐,緻令大姐也想跌進這個可憐關系裡。然而這是我的錯?又是六姐的錯?這罪過誰縱願意承認又有何種方法可以來補救?我又不是可以分散成為兩個人。即照六姐說,三個人愛來也無妨于事,但在大姐六姐之間我就長久抑制了我們熱情去拿接吻應酬另一個人是我做得到的事?”

    “我真沒有主意了,”我說,“六姐,你幫我想想,我可受不了這愛。我無權力禁止别人愛我,但若是一個人必定時常用我不樂接受的好意來奉獻給我,又來怨我沒有好報答,是兩者都悲哀。”

    六姐說,“我也沒辦法。我們少不了大姐,但又不一定要大姐也來我們關系中插一隻腳。她這樣做她的夢原是可以,可是又得在實際上沾光就……”

    “你吃醋。”

    “同你正經說話你又偏是這樣的。我吃醋,你就同她……我也不至于。你的口真太刻了。”

    “我是說笑的。這是使我随處鬧出亂子的天才,因為說笑又使六姐生氣了。”

    “我不生氣,隻是我們應讨論正事。”

    怎麼讨論呢?沒有結果。天落了雨,雨水積成一個湖,讓它慢慢為太陽曬幹,隻有此一法,若是想掘開堤防,把這水洩去,也許反而有泛濫的危險!

    大姐一去卻是那麼久,先是太陽還在天井中,待到窗子上頭有了窗外簾影了,還不回。

    我怕大姐回時看得出我的顔色,我也怕見大姐的樣子,我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