篁君日記 記四月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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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三天不來。病了麼?又不聽到她們說。走去問琫,說是晚上會要來。

    喔,晚上要來的。我不再打聽琫别的了。但願意天懂交情趕快就會夜。

    我自問:這是戀愛嗎?是,無疑的。不怕是我們全把這戀愛維持在兩方肉體上面,也仍然是神聖潔白的。就為這身體,為這美麗的精緻的軀殼之擁抱,我失了我生活的均衡。倘若是,我能按照我的希望去在她身上做一些更勇敢的事,我全生活會更有意義。這一部寶藏,中間藏有全人的美質,天地的靈氣,與那人間詩同藝術的源泉,以及愛情的肥料。就一時,一刻,一分,一秒,我能擁有這無價軀體,在我生活中,便永遠不會窮乏了。

    七弟來,邀我到西山去看蜂子,我說不。“有汽車,”他說。有汽車也不去的,我隻是不願意出門。

    “我不高興那些蟲。”

    “在往日,則高興。近來另外有了東西,蜂子自然是很可厭的蟲了。”

    我裝作不懂這話語。

    “我們許多人都去,”他又說,“琫姐,同菊子,同子明,同她。”

    七弟壞,會看人,且會譏诮人,真是近來我才發見的。看顔色,必是菊子就同他說了。

    “七弟。你少壞一點。”

    “嗯,我壞。”他就不說了,大打着哈哈。

    “菊子陪你去,七弟。”

    “菊子陪我還有一個人陪你,我們四人一共坐一輛車子,我是以為再好沒有了。”

    “你說誰?我不懂。”

    “你不懂?剛才琫姐還笑着說是有一個人在她那裡去打聽一個人!”

    七弟說罷就走了。

    這事顯然琫小姐也知道了。菊子則是不消說。我隻怕七弟,吃飯時節也許故意當成一件笑話說。

    七弟在下午,當真同了子明、菊子三人上西山去了。家裡剩下琦琦和琫小姐和我三個人。為了琫小姐要買衣料子,我們三人到西單去一趟,琦琦買了一塊錢糖果,打一個轉身,各處綢緞鋪子看都不如意,返家時,天已快黑了。

    我把我自己身上打扮得年青了許多,這可憐行為,在對鏡時又自覺得好笑。在七年以前,與妻還沒結婚時,我是為了别人這麼注意過衣服同臉。如今卻又來給這事開始調排自己的生活,真夠他日想起來慚愧!其實我老了,我衰了,青春時代離開我身邊已五六年了!我縱極力注意來修飾,在一個女人眼下也會掩不了我的老邁。

    正刮臉,琦琦走來了,說是琫姑讓打一個電話,問姨來不來。

    “琦琦我來幫你剃胡子。”

    “曾叔,你有胡子我沒有。”

    “你沒有,我可幫你畫一點。”

    “不,我不幹。”

    “畫起胡子多美,你不見到四公公的胡子麼?”

    琦琦怕上當,不肯攏身來。但是待我取出香水瓶子時,這孩子,卻撲到我懷裡來,要給她灑頭。

    打完電話回說即刻來,同琦琦兩人到琫小姐房去等。

    “琦琦你頭上又有香水味,必定偷倒我的香水了!”

    “不,是曾叔給我灑上的。你嗅嗅,這是曾叔叔的紫羅蘭,比起你的好多了。”

    “琦琦長大以後真是不得了,你看這樣年紀就知道愛俏。”

    “可不是,同到你們這些姑姑嬸嬸在一起,以後隻有更加愛漂亮的了。”

    琦琦不做聲。這孩子,怪調皮,聽人談到她美就高興。你說她愛俏,她承認,一點不分辯。當真若是照這樣下去,到四年以後,真是了不得的人,實在說,如今已就學到許多成年女子怪癖味,一點不像一個八九歲女孩了。

    “三天不見樣子似乎全變了。”琫小姐見到她進房,就起來握手,牽她到一處去坐。

    果真全變了。今天換了衣,全體換,一律白,從上衣到鞋:像朵新開放的百合花一樣。軀體圓圓的,在素色衣裳下掩着的肌膚,燈光下映出淺紅。頭上發蓬蓬的,黑得同二十四五夜間那樣黑。動人極了。

    “琫小姐,你瞧姨奶奶真是太美了。”

    小姐就笑。我是在琫小姐笑後才知道我說話過分的。她假作不懂笑的意思,問琫我說了些什麼話。

    這是我們在我房中親嘴以後第一次見到,她竟沒紅臉。她那若無其事的樣子,是我意料以外的。

    琦琦倒在她身上,她又察覺琦琦頭上的香水味兒了。

    “姨,這是曾叔的,香極了。”

    “你們男人也作興用香水,七少爺還偷用過琫小姐的!”她說了,照例的用笑作尾巴。

    “男人難道就不是人麼?”

    “二哥近來才變,往天似乎不用過。”琫的話有刺芒。

    我若不聽到,琫是沒有法。

    “為誰?”她卻故意問。

    我怕再引下去了,轉了個方向,說到别一事上去。

    “我們今天為姨奶奶買得有蔻蔻糖的。”我說了,琦琦記起糖,離開她身邊,到鏡台邊取糖給姨看。

    “琫姑不吃咱們倆吃。”

    “好極了。”

    當真琫是不吃蔻蔻糖的。琦琦也隻歡喜牛奶糖。這是為誰買的?她當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