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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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從河上過渡。

    它們沉重的身子沉在水下,鼻孔撲哧撲哧朝天噴水,堅硬的牛角互相碰撞。

    一條牛尾拽他遊過大河,水浪撲打他,像女人們用笑聲潑濺他。

    “你會死在水裡。

    ”他們說,他們露出一排貝殼一樣漂亮的牙齒,趕着牛群從南山的牧場轉移到北山的牧場時,哪一個牧人不是這樣呢?女人把他抱住,珊瑚項鍊硌在背上。

     “不。

    ”索南班丹說,“我是來找我的馬,叫他送我去一個遠處的地方。

    ” 轉身時,沒有牛群,也沒有河水,又是一片草地從藍空底下奇怪地伸展過來。

    一些羊聚集在草地上,羊群中央是自己的妻子,她仍在咀嚼酸草,嚼啊嚼啊,直到你從牙根酸到胃,酸到腦門,她還含着滿口酸草,而她竟然就沒有變成酸草。

     “嘎覺!” 索南班丹聽見自己的聲音越傳越遠而不再回來。

    羊群又變成雲團升起來,上面是沒有變成酸草的嘎覺。

    是懷上兒子嘎布就學會吃那種草莖的嘎覺。

    嘴唇染綠的嘎覺。

    雲團飄在他的頭頂,雲團飄過他頭頂。

     索南班丹追那雲團時,人又變得年輕了。

    他甚至還看到了一個沒有馬匹卻有全套上等馬具的老人深陷在袍子中間睡着了,奇怪的是老人沉沉的心跳在他的身軀中激起了回響。

    他想摸一摸那些馬具,風卻把他像一片經幡似的吹得輕輕飛揚起來。

     背倚馬鞍的人醒來,睜了睜眼,看到陽光,靜谧的牧場和那些巨大而永遠走不到一起的碛石,就又閉上眼,讓靈魂出去自由行走了。

    一群紅嘴鴉飛過頭頂像一片烏雲,一群喜鵲飛過時,喜便從天而降,落在袍子上,嗒嗒作響。

     這是一個故事也不是一個故事。

    在一九九一年夏天,在一個空曠寂靜的峽谷,低處是流水,稀疏的林落,高處是提供豐富水源的晶光寺目的雪峰,牧場在林落和雪山之間。

    這個山谷中生活的是藏人中一支名叫嘉絨的部族,一個半農半牧的部族,一個男人們勇敢善良,喜歡馬和女人的部族。

    這個部族中一個這樣的老人就要死了。

    就要壽終正寝。

    我的同胞們相信,這樣一種死亡方式是存在的。

    享受這種死亡方式的人有福了。

    索南班丹是有福了。

    一個将來也會享受這種死亡方式的老人對我說:這種死法是有的,年輕人,要死的人讓靈魂去經曆一下過去的事情,以前是人人都能這樣去死的,現在不行了。

    老人歎息一聲說,唉,現在不行了。

    現在你病啊痛啊,靈魂也看不到光亮了。

    那光是靈魂的腿,也是靈魂的路啊。

    這也是陽光明亮,綠草青翠的季節。

    這個老人也叫索南班丹。

     索南班丹他想,我要小心,我隻稍稍張望一下那邊的情景,但誰能擔保恰好就不偏不倚就在生死界限的正中呢。

    腳步稍稍偏差一點,就到了另外一邊。

    這邊,大地靜止不動,那邊的地面卻像是在空中飛行。

    飛動的大地運載他來到一匹馬的跟前。

    這不是他正在找尋的白馬,不是,而是他以前的坐騎,青鬃馬昂首嘶鳴。

     “你,”索南班丹說,“你不是死于那次雪崩了嗎?” 話音未落,四野就變成了一片雪地。

    朔風怒号。

    他騎在青鬃馬上追逐一隻紅狐,槍聲未及響起,子彈就使奔逃的紅狐高高地優美地飛向空中,紅狐未得落地,初冬季節還不結實的雪就從高處崩塌下來了。

    雪浪撲往了馬,而把人抛到了遠遠的地方。

     “你就是這陣死的。

    ” 馬說:“你再看。

    ” 于是,他就看到馬被撲到雪下時,一道青光乘虛而起。

    穿過雪崩震天撼地的聲音。

    索南班丹因此知道那是青鬃馬的靈魂升到天界裡去了。

     “你是山神的坐騎嗎?” “山神的坐騎是獅子。

    風是我的坐騎。

    ” 這時,坐騎馳過一片紅霞就變成棗紅色了。

    一瞬間就越過了好多個季節。

    季節交替那麼敏捷,仿佛馬四蹄生風地奔跑就是為了追趕一個季節,讓它在某個記憶深刻的地方停留下來。

     于是,奔跑的大地和上面跑得更快的季節就停留下來了。

    于是,索南班丹這個愛惜牲口的人就下馬步行了。

    回身想取下馬口裡嚼鐵時,就看到馬腦門正中那個槍眼,像一顆黑色瑪瑙。

     是那匹名噪四方的馬。

     “那匹馬是棗紅色的,”索南班丹老人說,“那時它名噪四方。

    ”那是兩年以前的事情了。

     在什麼都時興展覽的年代,良馬也要送到縣上去展覽。

    展覽的那個土台子據說是平常審判犯人的地方。

    三匹馬被牽上台子,下面人頭攢集,呼聲震天,索南班丹眼睜睜看着馬身上汗水流了下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