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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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着槐根的名字。

    小金寶睜開眼窗外剛剛見亮。

    她沖下樓時阿貴已開了南門。

    小金寶第一眼就看見了水面漂浮的南瓜。

    這些南瓜和槐根聯系在一起,當然也就和小金寶聯系在一起。

    桂香的半個身子站在水裡,她家的石碼頭有一隻打翻的淘米簍。

    她一定是在淘米時看見了那具屍體,随後認出了那個屍體。

    金山沖進了水裡。

    他的一條殘腳在水裡醜陋無力地掙動。

     小金寶在驚亂中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的恐懼是女人對屍體的恐懼。

    她沒有想到别的。

    但她馬上發現了槐根腹部的鐵船樁,她看到了槐根之死的另一個側面。

    雙份恐懼襲上了心頭。

    她捂嘴的那雙手放下來了,身子就倚到了木櫃上。

    死亡這個巨靈之手從上海伸過來了,大拇指已碰到了她的鼻尖。

    她一回頭看見了我。

    我的表情和昨晚一樣半死不活,但沒有任何變化,對死亡沒有半點震驚。

    隻有我知道小鎮上發生了什麼事,我的半死不活在淩晨時分顯出一種可怕的平靜,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

    我的平靜殺氣騰騰,卻又找不出根由。

    小金寶撲上來,雙手扳緊了我的肩,瘋狂地搖撼。

    但隻晃了兩下,小金寶自己就坍塌了下去。

    我沒有扶她,依舊坐在門外。

    我平靜鎮定,殺氣騰騰地平靜鎮定,河面飄起了一層薄霧,像鬼的八十八隻指頭軟綿綿地抓過來又抓過去。

     對岸堵了很多人。

    死亡氣息席卷小鎮大地。

     小金寶醒來天已大亮。

    陽光普照,晴空萬裡。

    她躺在紅木床上。

    小金寶醒來之後伸了手四處亂摸。

    我從床下掏出錫殼煙壺。

    小金寶接過煙,她的雙手無助地抖動,一連劃斷了六根洋火枝。

    我拿過洋火,劃着了,洋火燒得很穩定。

    “誰到這裡來了?”小金寶一把拉住我大聲尖叫,“是哪個狗雜種跟到這裡來了?——你說,你全知道,你告訴我!” 我沒有表情。

    我沒有什麼可以告訴她的。

     小金寶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摁在桌面上,舉起煙壺用力砸了下來,“你去告訴他們,叫他們别殺了!” 我沒有抽回手,我的指頭砸裂了,在桌面上流下一線鮮血。

     阿貴和阿牛面面相觑。

    他們望着我的指頭和我的血,半張了嘴巴,傻乎乎地對視。

     小金寶放下煙,扶住桌子吃力地撐起身,僵屍一樣走了出去。

     桂香的家門口堵滿了左鄰右舍。

    小金寶走去時人們默然閃開一條道。

    她的身後跟了我,滿手血迹。

    桂香的家裡沒有哭泣,六七個老太太圍坐在桌前,閉了眼睛為槐根超度。

    槐根被一張白布遮住,平放在堂屋中央。

    桂香和金山坐在一邊形同喪幡,通身散發出絕對死亡的晦重氣息。

    小金寶進屋後立在了槐根腳前,随後我也立在一邊,四周沒有半點聲息。

    小金寶和我站了一刻,默默走了出去。

    人們注意到屋裡的幾個當事人都沒有擡頭,我們的目光各自放在自己的眼睛裡,彼此不再對視。

     小鎮的白天就死寂了。

    滿街盡是大太陽。

     槐根的葬禮極為簡陋。

    金山并沒有從家裡拿出太多的喪幡與香火花圈,幫桂香修房的那幾個男人一同把他擡到了後山。

    人們注意到槐根出殡的這一天小金寶家的大門一直沒有打開。

    人們從這家倒黴的小閣樓裡沒有聽到半點聲息。

     小金寶在第二天傍晚時分走出家門,她走在大街上,後面跟了我。

    小鎮是一副冷漠面孔,沒有人擡眼看她。

    這與她第一次逛街的情形截然相反。

    人們生怕她把晦氣帶進自家門檻,她走到哪裡關門與沉默就帶到哪裡。

     九十五歲的老壽星坐在橋頭老地方。

    他的身邊有一個孩子,光了屁股,還沒會說話,正和老人用他們的語言說笑。

    老壽星不住地點頭,嘴裡弄出嬰孩一樣的聲音。

    他們玩得極開心,笑得心心相印。

     老壽星擡頭時看見了小金寶,他對着小金寶無聲地笑開了。

    因為沒有牙,他的笑容極柔軟。

    這張柔軟的笑臉是小金寶今天看到的唯一笑臉。

    小金寶對這張笑臉沒有準備,作為回報,她倉促地一笑,沒有露齒,又短暫又凄涼。

    她的這個倉促笑臉讓我看了心碎。

    小金寶笑完了就掉過頭,回她的小閣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