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

關燈
老爺從什麼時候疑心小金寶的,我不清楚。

    老爺到底疑心小金寶什麼,我也不清楚。

    我能吃得準的就一點,老爺對她不放心了。

    老爺對小金寶的疑心立即改變了我與小金寶的關系。

    我終于卷進去了。

    長大之後我聽到了一句話,說的就是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卷進去,你就出不來了。

    我就這樣。

    你好好聽聽這句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你别拿自己太當回事。

    你想了法子做人,盼望着别人給你好臉,别人一給你好臉,你就他媽的不是你了。

    ——你是誰?說不好。

    這要靠運氣。

    靠碰。

     銅算盤沒有拿水煙。

    他空了兩隻手,把我引向了老爺的秘室。

    他沒有和我說一句話,隻是盯了我看。

    他的樣子怕人,眼睛像兩隻洞,他用一塊黑布蒙上我的雙眼。

    老爺的秘室在地下。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唐府的地下還有一個唐府。

    大上海就這樣,天上地下九重天。

     我被帶進地下秘室時是午後,銅算盤在我的身前為我引路。

    我聽着他的腳步,眼前一片黑。

    我就記得他的尖瘦肩部撐着他的上衣,使人想起“皮包骨頭”不足以說明他的瘦,實在就是“布包骨頭”。

    我的腳下踩着許多鵝卵石,腳邊散了許多葉片。

    我聞得見四周有很複雜的植物腐朽氣息。

    後來我聽見了一陣開門聲,是石門,我聽得見石頭與石頭之間粗重的磨擦。

    後來我站在了地下室的門口,我感覺得到。

    四周一片陰涼,人像是在井底。

    銅算盤為我解開了黑布。

    我睜開眼,漆黑。

    眨了兩下,還是漆黑。

    過了好半天我才還過神來。

    不遠處的深處有一隻拐角,拐角裡射過來一束霧濛濛的光。

    那束光芒照在我腳下的石階上,石階很潮,能看得見濕漉漉的反光。

     我順了石階往下走。

    太陽已經被地面擋在外頭了。

    這是一個怕人的念頭。

    地下襲來了一陣涼氣,這陣陰涼加重了我内心恍如隔世的孤寂感。

    我想我的臉上這刻兒早就脫色了。

    我唯一感受到的隻是腳下石階的堅實。

    但這種堅實使我雙腳反而沒把握了,我踏一步穩一步,穩一步再降一步。

    我從我自己的腳尖都能看出自己如履薄冰的複雜心态。

    我拐過彎,看見了一張大椅子。

    椅子的靠背又高又大,即使老爺不在椅子上,我也能猜得出這是老爺的坐椅。

    老爺的瘦小身軀陷在椅子裡頭,兩隻手有力地握住了木質把手。

    我走到老爺面前,在離他還有一扁擔遠的地方立住。

    我不敢靠近他。

    我小聲喊過“老爺”,老爺說:“過來。

    ”我又走上去兩步。

    老爺問: “你姓唐,對不對?” 我偷看老爺一眼,點了點頭。

     “你知不知道你跟誰姓?” “跟我阿爸。

    ” 老爺笑了笑,說:“你不是跟你阿爸姓,是跟我姓。

    ” 老爺從坐椅上走下來,順手拿起一隻金屬聽盒,扒開鐵蓋,摸了摸我的頭,順手把聽盒遞到我手上,說:“吃吧,美國花生米,又大又香。

    ” 我感覺到聽盒的一陣陰涼,傻站了一會,把花生米放回桌面。

    我猜得出老爺不會把我叫來吃花生米的。

    我退回原處,兩隻手垂得工工整整。

     “你到上海做什麼來了?” “掙錢。

    ” “你怎麼才能掙到錢?” “聽錢的話。

    ” 老爺搖搖頭。

    微笑着撚起我的耳垂。

    “要想有錢,就不能聽錢的話;聽錢話的人都發不了财。

    ——要想有錢,就要讓錢聽你的話。

    ” 我呆在一邊。

    我聽不懂老爺的話,可又不敢問。

     老爺拍了拍椅子的巨大靠背,說:“隻要你有一張好椅子。

    ” 我用心看了看這張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