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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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小金寶站起身,用一隻指頭指着我大聲罵道:“小赤佬,你這狗日的鄉巴佬!” 老爺終于讓人帶小金寶過去了。

    不過不是過夜,是過去吃飯。

    老爺過一些日子總要把十幾個兄弟一起聚起來吃一頓飯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地全擠在一起。

    老爺喜歡這樣,老爺常說,他就是喜歡一家子全聚在一塊,看着老老少少的吃,看着老老少少的喝。

    老爺其實喜歡有個家,所有的人都知道,要不是為了小金寶,老爺是不會讓太太帶了孩子住到鄉下去的。

     從各方面來看老爺的這頓飯請得不是時候。

    天這麼熱,又有幾個人有胃口。

    但老爺讓大夥吃,誰又敢說不吃? 晚宴安排在唐府的西式大廳,大廳裡的牆壁被壁燈弄得無比輝煌。

    所有的燈都打開了,白蠟燭照舊點了一桌子。

    我站在門後望着滿屋子的白蠟燭,心裡湧上了極壞的預感。

    白蠟燭熱烈的光芒讓我看見了熱烈的死亡。

    在我們家鄉隻有家裡死了人才點白蠟燭的。

    白蠟燭的瑩白身軀永遠和死屍的兩隻腳聯系在一起。

    我弄不明白老爺好好的要點這麼多白蠟燭做什麼。

     老爺坐在主席。

    老爺的十五個兄弟按年歲大小順了大桌子一路坐下去。

    他們的妻兒都帶來了,熱熱哄哄塞滿了一桌子。

    桌子上的玻璃器皿和銀質餐具閃耀出富貴光芒。

    大夥的說笑讓我覺得這是夏天裡過的一個大年,是夏天裡唐府中伴随着死亡氣息過的一個年。

     二管家站在我的對面。

    他的臉色很不好,一臉的不高興。

    我知道為什麼。

    小金寶進門時二管家曾滿面春風地迎上去,小金寶沒理他。

    小金寶看了他一眼就給了他一個背。

    小金寶轉過身後二管家就開始拿眼睛對我。

    我正在摳鼻孔,二管家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小心地把手放下,吸了吸。

    依照年齡次序宋約翰坐在大餐桌的末端。

    老爺遠遠地坐在首席,小金寶陪着他,側在那兒。

    這個坐法很考究,小金寶既在餐桌之上,又在餐桌之外。

    老爺的十五個兄弟各自帶了太太齊齊整整地碼在大廳裡。

    碰杯聲和說話聲響成一片。

    聲音最有趣的還是歐八爺,他的聲音又尖又急,聽上去含糊不清,活像一隻鹦鹉。

    大廳裡沒有中心話題,各說各的,聲音像蒼蠅的翅膀一樣四處飛動。

     宋約翰和他的太太在餐桌的末端鬧中求靜。

    宋太太以一件紫色旗袍成了這頓宴會的醒目人物。

    宋太太今天打扮得極亮眼,這和宋約翰一貫的做派有點格格不入。

    宋約翰的對面是鄭大個子夫婦,鄭大個子的老婆是個俗豔女人,整個宴席上都能聽得見她的咀嚼。

    她的口紅伴随着她的吃相,又豔又兇。

    宋太太坐在對面顯得文雅嬌小,刀叉捏在手上像提了繡花針。

    她和宋約翰不停地耳語,說一些别人聽不見的開心話。

    宋約翰在整個席間大部分時間側了頭,微笑耐心地聽他的太太的悄然耳語。

    他們在餐桌上文雅而又體面。

    席間的聲音很紛亂,老爺過一些時候就要發出一些粗魯的大笑。

    老爺笑起來很醜,但我從心底喜愛老爺的這種笑聲,撒得開又收得攏。

    隻有成功的男人才能談笑風生,才能在别人面前放開嗓子大笑。

    老爺笑起來之後滿齒的黃牙全呲在外頭,每一陣大笑嘴裡都要噴出一些白色的東西。

    他一笑全桌子都跟着笑,好笑不好笑在其次。

    老爺笑了,當然就值得一笑。

    老爺大部分時候安靜地吃幾顆花生米,那是大師傅為他一個人準備的。

    他用手揀起花生米,慢悠悠地往嘴裡丢,慢悠悠地嚼,慢悠悠地咽。

    老爺一邊吃花生米一邊望着滿滿一桌子的人吃喝,像一個爺爺望着面前的全家老少。

    老爺笑咪咪地把目光從每個人面前掃過,誰也弄不清他的腦子裡到底想了些什麼。

    我遠遠地站在門口,背對了門,望着老爺。

    我的心中好大的不踏實。

    可我說不清因為什麼。

     音樂響起來了。

    老爺用筷子夾過來一塊西瓜片,一口整整地吞了。

    小金寶白了他一眼,輕聲說:“你怎麼又用筷子?吃西餐哪裡有用筷子的?”老爺笑了笑,不在乎地說:“洋人的規矩是管洋人的,哪裡能管我?”老爺說完話擡頭望着手下兄弟,大聲說:“你們怎麼不跳舞?一邊跳,一邊吃消化消化,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