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關燈
傷,但嘴臉烏青,樣子醜陋而吓人。

    骥林娘一邊剃頭,一邊嘴裡嘟嘟囔囔說着話,似乎在說着背梁,人活長長短短都是要死的,早死少受罪,早死早托生,既然閻王爺召你去,你就幹幹脆脆地走,啥事都有蔡老黑和順善子路給處理哩。

    西夏就覺得頭發刷刷刷地要立起來,看那死人的胸膛好像在一起一伏,她動手要去試試,但趴在胸膛上的一隻蒼蠅卻就勢停在她的手背上。

    這黑而醜的蒼蠅是背梁魂靈的精變嗎?它是來觀察活着的人如何對待着他的死後?落在她的手背上不肯飛去,是對她忏悔活着時對她的脾氣惡劣?西夏有些害怕了,手停在那裡一動不動,隻等着蒼蠅飛走,臉色煞白地從人群裡退出來,在院牆角一陣兒嘔吐。

    雷剛的媳婦香香見西夏吐了,過來幫她捶背說:“你不該去摸死人的,背梁是橫死的,橫死鬼厲害,别讓他纏上你!”悄悄從牆邊的一棵桃樹上折下一截棍兒裝在西夏的衣服口袋。

    開飯店的三治的婆娘一把将西夏拉住,高聲說:“西夏你也來了?你來了别人笑話哩!”西夏說:“笑話啥?”三治的婆娘說:“背梁是菊娃的哥廣碑各都是可來可不來的,你來幹啥你來還上禮嗎,你給他上什麼禮?!”西夏說:“人死了還講究這些?”不理睬了那婆娘,回身和香香坐到了台階上。

    香香低聲說:“她說的屁話!你能來,旁人世人倒誇獎你呢!背梁生前常在她飯店裡幫着劈柴哩,人一死,她第一句話就說背梁還欠她一元五角錢呢,現在死口無對了!啥号子人嗎?!”西夏說:“背梁是給廠裡做工死的,可我聽我娘說過,他并不在廠裡上班呀?”香香說:“他要力氣沒力氣,笨手笨腳,又一副壞脾氣,廠裡才不肯收他當工人哩!今日随廠裡的卡車去山上運木頭,原本去裝車的是福民四個人,可福民臨走時家裡豬病了,才讓他頂替去的,山上的路是新開出的路,前幾天下雨,山上洪水把土石沖下來,路面就裡頭高外邊低越發難走。

    裝了車,做小工的一個機靈先坐在了駕駛室,另兩個爬上車站在車箱前左右箱角,背梁是被人瞧不在眼裡的,兒個人故意不讓他搭車就把車發動了要走,車開時他在地上拉屎哩,見車開動,提了褲子就攆,當然是車速慢,又是上坡,他算是扒了車的後箱爬了上去,就高高坐在木頭上。

    他得意哩,還說:‘不讓我坐,你們以為我坐不上來嗎?’就吼了兩句《周仁回府》:周仁不把嫂嫂獻,十個周仁命難全,周仁若把嫂獻了,周仁不是人肏的!車過了一條溝,順溝道走了一氣,就開始翻青楓坡,路邊是有個浸水泉的,水從石縫裡長年往出浸,那裡就有盆子大一個小小的潭,平日人在山上渴了,手掬了水飲的。

    車吭吭吩詠翻上坡,前邊突然有一塊才從坡上滾下來的石頭擋路,司機猛一打方向盤,車身一颠,背梁就從車上彈到了坎楞上,從坎楞上又滾下來,恰好頭朝下窩在水潭裡。

    他被彈下去,司機不知道,車箱角的人也不知道,還說了一句:‘背梁,你唱得像驢叫喚!’車開到廠裡,發現車上沒了背梁,幾個人就慌了,沿路尋回去,背梁已趴在水潭裡淹死了。

    那是多點兒水麼,腳面都埋不住的,竟把他淹死了!”西夏聽得渾身發冷,又覺得不可思議,站起來見骥林娘已剃完了頭,剝下舊衣要擦洗,那身子僵硬,衣服脫不下來,費了半天勁脫下來了,一邊洗一邊說:“人真是生有時死有地,命裡要淹死的,一盆水的小坑坑也就是海了!”西夏猛地記起石頭說過他舅下海的話,又想起了自己曾做過的夢,要去那衣口袋裡看看有沒有十二元三角四分錢,但她沒有去,也沒有說出口。

    擦洗了身子,換新衣,褲子是好穿的,而上衣怎麼也穿不上,兩條胳膊如棍子一樣撐着,骥林娘用熱水敷那胳膊時,搓了半會兒,仍不見軟,就拿了一條白布,挽了套兒,一頭套在死人脖子,一頭套在自己脖子,把死人直直拉起來,然後先穿兩個袖子,再把衣服翻過頭頂從後邊拉下去,總算穿好了。

    西夏從未見過這樣穿衣,在套白布繩的時候,她看見那死人的臉貼住了骥林娘的臉,而死人口裡竟有水流出來,流在了骥林娘的右肩上,骥林娘還說:“這死鬼,我給你穿衣服哩,你倒吐我一身!”旁邊有人說:“嬸子,他把你衣服弄髒了,你一定是欠了他的。

    ”骥林娘說:“我欠他娘的頭!”旁邊人就低低地笑,說:“是這樣吧,把他衣服賠你,拿回去納鞋底!”骥林娘說:“送了你回去穿!”那人竟真的接了衣服,在口袋裡掏,掏出一個小煙鬥,一包煙末,一個挖耳朵勺子,還有一把零錢,數了數,說:“吓,十二元三角四分!錢财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可憐他早上去的時候,沒買着吃一碗馄饨哩。

    ”西夏哇地一聲就哭了。

     西夏一哭,人們都拿眼睛看她,立即有過來勸慰的,說西夏善良,心腸軟,背梁的本家人都沒見有哭的,她倒哭了。

    西夏也不便說明原委,一是害怕,二是也為背梁死得可憐,眼淚再止不住,又嗚嗚地哭着從院子跑出來,一路回去。

    太陽骨碌碌從稷甲嶺上滾落了,所有的村莊開始有了炊煙,炊煙一股一股從煙囪裡往出冒,在半空裡就混成了一片,又濃濃地沉下來,在村口路上伏地蔓延,像漫過的水一般。

    西夏在煙霧裡如在雲裡棉裡,腿軟得走不快,又不停地駐了腳讓從田裡馱糞歸來的毛驢走過,誰家的小小窗口裡有了男人罵女人聲,女人打孩子聲,孩子挨了打的哭叫聲。

    出了鎮街,遇見了娘和菊娃,還有坐着輪椅的石頭,石頭似乎并不願意去舅家,将纏在頭上的白布帶拉下來挂在輪椅上,菊娃的懷裡抱着一卷燒紙,好像很生氣,訴斥着石頭沒情沒義,你舅對你多親多熱的,他死了你做外甥的竟不肯去看一看?兩廂相見,西夏撲在菊娃懷裡放聲哭,菊娃也哭了幾聲,倒擦了眼淚勸西夏。

    西夏說:“頭剃了,衣服也換上了,靈棚正在搭着……我見不得那場面,心口噎得慌,我先回來了。

    ”菊娃說:“他氣過你,你還去看他,這已經夠他的了,你快回去歇着吧,……誰在料理着,我那嫂子她……?”西夏說:“她和廠裡人談判哩,人死了半天了,倒頭紙還沒有燒……”菊娃沉了臉,要說什麼,卻不說了,推了石頭就走。

    但石頭卻抱住了路邊的一棵樹,說他不去,就是不去。

    菊娃氣得又罵石頭,打了一個耳光,石頭沒哭,再要打第二個耳光,娘擋住了,說:“他不去就不去吧,天也快黑了,明日讓他過去吧。

    ”就讓西夏推了輪椅和石頭一道回去。

     西夏和石頭回來,燒了剩飯各自吃了,石頭說困,自個兒爬上炕睡去,西夏就一人呆呆地坐在院裡。

    天黑嚴了,院子裡這兒那兒都有響動,一響動就渾身發緊,她就大聲喊叫了隔壁的竹青來說話。

    平日裡西夏也是反感着竹青,今夜裡卻覺得竹青親近,竹青給她又講說村裡的是是非非,說牛坤和他兄弟分家時怎麼打了個血頭羊似的,麥花小時候一定偷過别人家的雞蛋,所以頭胎娃娃沒長屁眼,銀秀又是如何身懶口饞,麥裡秋裡糧食下來了上頓餃子下頓鍋盔,海吃海喝哩,到二三月青黃不接時,家裡就斷頓了。

    院門外秃子叔在叫喚他家的狗,竹青就隔了牆喊“秃子叔”,問家裡是不是擺了麻将桌?秃子叔說:“我家電線斷了,黑燈瞎火的,打什麼麻将?!”竹青說:“沒燈那好麼,有兒媳婦在,那就……”秃子叔說:“扒灰也是黑灰!”牆外的把話說到了底,自個兒呵呵地笑,牆内的倒沒了趣味再說下去,低聲罵:“這賊秃子!”說到小半夜,竹青張嘴打哈欠,說她回去睡呀立馬起身就回去了,幸好過了一會兒,子路和娘就回來。

    西夏問那邊的情況怎麼樣,子路說:“事情談不攏,他妗子和蔡老黑堅持要五萬元,廠裡隻應允一萬元,雙方數碼差距太大,談崩了。

    那個姓方的說事情談不成,廠裡就不管了,讓他妗子去法院告吧,拂袖就走了。

    ”西夏說:“五萬元是太多了,人已經死了,雙方談得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