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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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說:“石頭聰明得很哩!”菊娃說:“石頭,叫姨,你叫過你姨了嗎?”石頭第一次叫了:“姨!”西夏過去一下子抱住了石頭,差點使碗裡的油茶潑出來。

    一直坐在院門口喝茶的晨堂媳婦,叫了一聲“耶!”菊娃和西夏都擡頭看她時,這小個女人倒一吐舌頭,端碗起身往菊娃的廈房裡去了。

     廈房裡,一幫老太太脫了鞋坐在炕桌邊喝茶,子路在那裡拿了勺,不斷地給各人碗裡添,晨堂的媳婦就走進來,說“子路哥,你能行哩,她兩個親熱得說話哩!”子路說:“誰個?”晨堂媳婦說:“還有誰?我隻說她倆是針尖對麥芒,沒想會是這樣?!你咋恁幸福嘛!”子路說:“我活得沒累死哩!”晨堂媳婦說:“你要是兩頭都去交公糧,你不累誰累去?”交公糧說的是丈夫要定期和老婆同床,盡丈夫的責任,子路聽得懂,子路就笑了,說:“我哪兒是晨堂?”一提晨堂,晨堂的媳婦就躁了:“北蠍子夾村姓馮的那個小寡婦把晨堂迷住了,三天兩頭跑,他是沒錢的,他就給人家出瞎力,鍘牛草啦,起豬圈糞啦……男人咋恁賤的,你把他臉上皮抓了,他還是去,我管不住他了,我就說:你要粜餘糧你粜吧,但你得交公糧,今年公糧增加啦!”子路原本是順話兒說的,沒想到竟真惹出晨堂的是非,就一時不知了所措。

    炕上的骥林娘、三嬸、慶來娘、雙魚娘全笑起來說:“這鬼媳婦話難聽!”晨堂媳婦說:“他晨堂若有子路的本事,有子路的錢,我也會是菊娃西夏哩!”老太太們就趴在窗口往堂屋門裡看,骥林嬸說:“這就好,這就好,好賴都是咱的媳婦,若她們仇人一樣,招外人笑話哩。

    菊娃到底大,能顧住場面,那西夏也乖呣。

    ”雙魚娘說:“如今不興了,要是在舊社會,大戶人家一妻三妾四妾的,人家還不是處得風平浪靜?”慶來娘說:“剛才燒紙的時候,你們聽着西夏哭嗎,她哭的是勤勞儉樸的爹哪,隻哭了一聲,旁邊站着看熱鬧的幾個嘎小子都捂了嘴笑,笑他娘的腳哩,城裡人不會咱鄉下的哭法麼!”大家就又是笑。

    這一笑,子路就得意了,高了嗓子喊:“西夏,西夏——!”西夏進門說:“人這麼多的,你喊什麼?”見炕上全坐了老人,立即笑了說:“你們全在這裡呀,我給你們添熱茶的!”骥林娘就拍打着炕席,讓西夏坐到她身邊,說:“你讓嬸好好看看,平日都吃了些啥東西,臉這麼白的?”慶來娘說:“子路,你去給你媳婦盛碗茶去。

    ”子路沒有去,卻說:“西夏,你剛才給爹哭了?”西夏說:“咋沒哭?”子路說:“咋哭的?”西夏偏岔了話題,說“子路你不對哩,菊娃姐來了,你也不介紹介紹,使我們碰了面還不知道誰是誰。

    ”子路說:“那現在不是認識了?這陣嬸嬸娘娘都在表揚你哩!我倒問你,是你給菊娃先說話還是菊娃先給你說話?”雙魚娘說:“這子路!西夏畢竟是小,菊娃是大麼!”西夏說:“這是說,菊娃姐是妻,我是妾,妾要先問候妻的?”一句話說得老太太們噎住了。

    子路說:“我是說,假如,我說的是假如,如果是妻是妾,你願意是哪個?”骥林娘忙說:“子路,子路!”要制止。

    西夏卻說:“我才不當妻哩,電影裡的妾都是不操心吃的穿的,卻能吃最香的穿最好的,跟着男人逛哩!這回答滿意吧?嬸嬸,子路愛逞能,我這麼說能給他顧住臉面了吧?!”骥林娘說:“剛才竹青還對我說,子路的新媳婦傻乎乎的,我看一點都不傻麼!”西夏說:“我還不傻呀,光長了個子不長心眼了!”雙魚娘說:“還是咱子路有本事,能降住女人哩!”沒想話落,一直坐在那裡的三嬸卻呼哧呼哧哽咽起來,說:“子路有菊娃就夠賢惠了,又有了西夏這麼讓人親的媳婦,可憐我那苦命的得得,隻一個媳婦,還是一隻狼!”大家趕緊勸三嬸,院子裡鑼钹哐地一下,悲怆的曲子就轟響了。

    骥林娘說:“不說,不說,來客了,子路快招呼去!” 激越的響器聲中,來人都是手裡提了獻祭籠子,胳膊下夾了燒紙,在院門口被子路接了,就端端走過去,從靈桌上取香,在燈上燃着,拜一拜,插上香爐,再拜一拜,然後取靈桌上的酒瓶,倒出一盅,在桌前燒過的紙灰上一灑,又拜一拜,這時候響器聲就弱下來,開始是胡琴的咯呀,來人到了靈桌旁的小炕桌前,從懷裡掏出一沓錢,接錢的順善便在本子上寫了,同時高聲念道:某某某五十元!村裡的人家差不多都來過,鎮街上,甚或南北蠍子夾村的也來了許多熟人。

     每來一撥,響器班就吹打一曲,樂人們已經累得臉面赤紅,一身大汗,西夏就不停地給他們倒水散煙。

    鎮長、派出所所長和信用社的賀主任是一塊來的,人還在村口,擔了泔水回去喂豬的晨堂看見了,小跑回來告訴了順善,順善就和子路迎到巷口。

    三人都是一件咔叽西服披在身上,沒有領帶,襯衣領黑兮兮的,又各自戴了大片的茶色水晶鏡。

    子路連說了幾句感謝他們能來的話,吳鎮長說:“你是地方名流嘛,我們應該來!”進了院子,響器大作,順善直接喊:“到堂屋桌上坐吧!”坐在堂屋八仙桌上的人聞聲散開,菊娃已沏了一壺茶往桌上放。

    賀主任說:“咱給子路爹燒一柱香吧!”鎮長說:“上香上香。

    ”賀主任說:“你和所長坐,我代表了!”鎮長和所長就坐在桌前吃茶。

    西夏在窗外朝裡瞧了瞧,一時分不清哪個是鎮長哪個是所長,悄聲問了銀秀,才知道鎮長最年輕,看樣子三十多歲,但煙瘾極大,一直是把遞過來的紙煙掐掉過濾嘴兒,又裝進一個精緻的玉石煙嘴兒上去抽。

    她聽見鎮長對子路說:“你夫人也回來啦?”子路說:“回來啦。

    ”鎮長說:“子路以後子子孫孫就是省城人喽!”子路說:“走到哪兒咱還不是鄉下人?”鎮長說:“鄉裡人怎麼啦,你不是在那裡天搖地動嗎?!咱這兒流傳‘人無三代富’的話,城裡也是呀,農村包圍城市,鄉下人進城就領導了城,城裡的老戶就淪落下來,鄉下人再是進城,就這麼一撥一撥風水輪流着!娶了城裡的太太,恐怕被太太改造得回來都不習慣了吧?”子路說:“一回來一切又都覺得咱這兒好,我讓我娘每天做一頓酸菜糊湯哩!”鎮長說:“你太太在城裡改造你幾年回一趟高老莊就全前功盡棄了!”子路就嘿嘿嘿地笑,叫:“西夏,西夏——!”西夏忙躲在暗處,裝着沒聽見。

     再是後來蘇紅來了,蘇紅是和王廠長來的,拿了一匹布料一個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