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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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籃球闆,四周卻開了一片園子,種了白菜,茄子已經摘掉了,稀稀落落的葉子,枯黃的赭色杆兒。

    考古隊部就在這裡,但清樸卻随隊去了秦直道,他已不是了隊長,原本秦直道的考古工作也告結束,一部分人前日已回來,清樸得知就在子午嶺左側的山裡有一個寺院,寺院已廢多年,聽說那裡發現了晉畫像磚,又領人去那裡察看了。

    隊部的同志得知寬哥是清樸的朋友,又打西京城來,要他住下來:說不定明日或後日清樸就回來了。

    但寬哥卻來了興趣,也要去看看那個寺院,隊部就差一個小年輕領他當日下午走五十裡山路來見清樸了。

     一路上山高林深,寬哥背了幾瓶白酒,太陽落山的時候到了山頂寺院。

    清樸依舊是那麼單單薄薄,隻是頭發長亂,半個下巴都是胡子,他蹲在一個崖根下正在拓崖字,另外七個隊員在不遠的一個土堆上用望遠鏡看着什麼,一個個衣衫不整,蓬頭垢面。

    兩人相見,喜歡得抱在一起,眼睛都紅了。

    坐在那裡說了一陣話,頭上的蚊子就打鑼似的響,寬哥不停地用草把子去撲打,清樸說:“這地方就是蚊子多,你要解手,可一定要點一堆煙火,要不就會被叮得像害了瘡的!”寬哥說:“那我倒不怕,它要能叮動牛皮癬才算能叮哩!”清樸笑了笑,就問他的病情,問虞白,問夜郎,最後問到鄒雲,說道:“她還沒有回來嗎?也沒個電話?”寬哥想說鄒雲來過電話,話到口邊卻咽了,搖了搖頭。

    清樸就沉吟了,喃喃地說:“她真不該跟甯洪祥的,寬哥,你說是不?她要嫁誰都可以,怎麼就跟甯洪祥不三不四的?甯是暴發戶,這種人有了錢就會揮霍??”寬哥見他仍牽挂鄒雲,就說:“人各有志,事情過去了就讓過去??你還沒有找個實在過日子的人嗎?”清樸隻苦笑了笑。

    這當兒,那土堆上的人就一片叫嚷,而且你争我搶那望遠鏡,朝這邊喊:“清樸,你快來,你快來!”清樸走過去,那些人将望遠鏡給了他,清樸看了看,隻是笑着指點隊友,就返了過來。

    寬哥說:“什麼事,這麼興奮的,遠處有什麼野物?”清樸說:“那邊山頭上有個女的。

    ”寬哥搭眼看去,灰蒙蒙的山頭上似乎有一小點紅,看不清人的。

    清樸說:“那是個穿紅衣服的女子。

    這些人在山裡跑了一兩個月沒見過女人了,饞得見了母豬就當了貂蟬哩!”扯嗓門喊道:“别丢人現眼了,讓我寬哥看見,咱這像什麼考古隊員?!”那夥人就嘻嘻哈哈地過來,一邊走一邊尿着,說:“這有啥的?再鑽一個月的山,我看咱真成野獸了,野獸也有個發情期哩!”就有人說:“你别那麼搖着尿,蚊子把它叮爛了,明日回去瞧你成半夜跪搓衣闆!”打打鬧鬧了一番,天就黑下來,大家回到寺裡來。

    寺果然廢得隻剩下一個大殿,殿頂也坍了一角,但門頂上的磚雕卻完整無缺,人一進去,野鴿子就撲撲棱棱往出飛,一層白屎便落下來,清樸正仰了頭指點那木梁寫着的“明萬曆年十二月十二日再造”的字樣,一粒鴿糞正好掉在他的口裡,呸呸地吐了幾口。

     在殿裡生了火,掃出一塊幹淨地方鋪一張帆布篷,亂七八糟放着了幾條被子,大家坐上去吃餅幹和罐頭。

    有了寬哥帶來的酒,瓶子輪流着往口裡灌,清樸笑着對寬哥說:“像土匪吧,實在是土匪!”可就是這些土匪一樣的人,整半夜給寬哥講着秦直道的故事,又從殿角抱一堆磚來,說這些磚就是在寺前那個坑裡發現的,這些磚上都有文字和圖案。

    寬哥看不懂,他們就說是晉畫像磚,至今國内發現的都是漢畫像磚,而漢畫像磚皆是陰刻的圖案和文字,晉磚上卻是浮雕!又拿出拓成的一沓拓片,講述這拓片上記載的西晉時的古寺,曾經在兵荒馬亂中毀過三次,現在看到的是明代重建的殿。

    說得高興了,就又叫道:“寬哥,更有個稀罕哩,寺前的銀杏樹下,你注意那個土崖了嗎?崖裡有一個土甕,甕裡??”清樸忙說:“這先不要說的,你要吓着寬哥的。

    ”寬哥說:“你清樸不怕,我怕甚的?”清樸說:“就不先說的,明日一早讓你看個驚喜!”寬哥到底猜不透有什麼稀罕,那夥人就要他碰杯,喝了一杯複一杯的,五瓶酒差不多就喝幹了。

    三個已經倒在那裡呼呼入睡,一個卻醉了并不沉睡,話越說越多,說他是兄弟三個,老大在縣上做了局長,蓋了一院子小樓,出門是小轎車,論起來是個科長,可威風得了得!說他的小弟弟是個農民,以前還靠他接濟的,現在當了鄉鎮建築隊包工頭,嗯,家裡什麼沒有呀?結婚的時候,新房裡的電視上、冰箱上、洗衣機上,都用一百元貼滿了,鬧新房的孩子可以去揭,誰揭了是誰的。

    地闆上鋪的什麼?是用五分錢的硬币齊刷刷鋪了一層,進去,銀光燦燦的,人家叫銀屋藏嬌。

     可咱呢,咱講究是大學畢業,是研究員哩,今日發掘這個價值連城,明日考證了那個國之瑰寶,咱卻是個窮光蛋嘛!清樸說:“你去幹個體戶麼,你以為個體戶就好當嗎?要不你不幹了,憑你那本事當個盜墓賊,偷販文物,就發得虛騰騰的了!”那人說:“就是,就是,”卻嗚嗚地哭起來。

    他一哭,清樸不言語了,寬哥也不言語了,那人就又去摸酒瓶,寬哥不讓他再喝,清樸說:“讓他喝,再喝些他就醉得沒勁哭,讓好好睡一夜,明日他的任務還要往山下背這些畫像磚的。

    ”果然那人又喝幹了剩下的酒,倒在那裡睡着了。

    清樸把一條毯子給他蓋好,又往火堆上添了樹枝,笑着說:“你沒瞌睡吧?咱們烤着說吧。

    ” 一直說到天亮。

     天亮起來,那些人臉不洗牙不刷各自就忙開了,似乎昨晚上任何事也沒發生。

    清樸領了寬哥往銀杏樹下的土崖去,寬哥看到的竟是土甕裡坐着一個幹縮的光頭和尚,清樸說:“向導說他小時候就知道這和尚在土甕裡,‘文革’期間,寺裡的小和尚跑了,有信徒曾背了這不腐的和尚供奉在家裡,‘文革’後又背回寺裡,已經有百年時間了,這屍體沒腐爛的。

    ” 寬哥說:“前年西京城裡展出過木乃伊,可那是西部大沙漠的幹屍,這裡風風雨雨,林深潮濕,怎麼還有不腐的?莫非真有人常說的金剛不壞之身嗎?”清樸說:“都這麼說的,說是這和尚的功德好,修行到家的緣故,我們拍了照片,回去要請這方面的專家來看的。

    還有一件事呢,你看不看?就在寺後那個石林子頂上。

    ”寬哥說:“看的,那石林子能爬上去嗎?"清樸說:“我昨日中午爬上去看了,聽向導說。

    ‘文革’後,這裡有一個遊醫,自視自己德性高,也想學這和尚,就做了個木箱,着人吊上石林頂,自己坐進去,讓人用長釘釘了蓋。

    不想三個月不到,木箱就腐爛了,那遊醫成了一堆白骨。

    ”寬哥說:“什麼人都想成仙哩?!”笑了一通,就要爬上去看個究竟,清樸卻沒有陪他,自個便拿了相機去拍攝殿的建築了。

     寬哥攀援上了石林頂,果然上邊分裂了一個木箱,木闆手一捏就碎了,長長的鐵釘已鏽得快要斷了,一堆骨頭白慘慘地在那裡。

    寬哥用腳踢了踢那頭骨,牙還在的,有一枚門牙似乎補過金牙,金皮已沒了,有一個鐵環已鏽成一點暗紅。

    寬哥笑了幾聲,才要再爬下來,卻聽見寺那邊幾個聲在喊:“不敢跑,不敢亂打!”舉頭看時,清樸從寺後檐下兔子一般地往前跑,他的身後有一道黃顔色的旋風緊追不舍。

    幾個人差不多都在喊了:“趴下,快趴下!”清樸在草窩裡滾了幾滾,趴下不動了,身上的一團黃風停留了一陣,漸漸又收煙似的到了房檐。

    寬哥立即明白這是清樸撞着了葫蘆豹蜂了,山裡的葫蘆豹蜂能蜇死牛的,你越亂打它越叮你,清樸不懂這些,那麼亂跑亂打一氣,一定被蜇得不輕。

    寬哥叫喚着就爬下石林,跑近去,大家已經把清樸擡回殿裡,清樸頭上臉上已經腫起來,人有些昏迷不醒了。

    有人便大聲擤鼻涕往清樸臉上抹,鼻涕能治蜂蜇的,有人又尿,用尿往清樸頭上塗,寬哥說:“一般蜇了這還頂用,這是葫蘆豹蜂蜇的,怕不頂用。

    有藥嗎?有藥嗎?”但他們隻備有蛇藥,沒有防蜂的藥,清樸的臉眼看着越腫越大,皮肉已經黃亮得透明,眼睛幾乎成一條線了。

    寬哥說:“快往山下送,快送醫院!” 有人就背了清樸往山下跑,後邊又緊跟了三個,剩下的人氣紅了眼,去撿了一堆幹柴火點燃去燒馬蜂。

    寬哥放心不下,跑過去,那三人已燒開了,緊挨殿後檐的一棵松樹上盆大一個土球,上面密密麻麻爬滿了二指長的細腰黃蜂,火忽地燎上去,劈裡啪啦掉下來沒了翅膀的黃肉疙瘩,在地上蠕動,一邊用腳踩一邊日娘搗老子的罵。

    寬哥喊了聲“小心燒了房子”,心裡又擔心清樸,就又拔腳去攆背清樸的人,急得在毛毛道上跌了幾跤。

     趕到了子午鎮醫院,清樸已失了形狀,幾處腫得皮肉開裂,流淌黃水,醫生說他們無力搶救,用救護車急趕往地區醫院,車還未到,人已經沒了氣息。

     清樸一死,寬哥留下來幫考古隊料理後事。

    給虞白拍了電報,虞白和庫老太太連夜趕去地區醫院。

    清樸的父母早已下世,又是獨根孤苗,繩從細處斷了,惟一能拿事的也隻有虞白,考古隊就和虞白商量:清樸是好同志,為考古工作做出了重要的貢獻,雖然留職停薪下過海,取消了考古隊長的職務,但他又返回來,且以身殉職,還是要以考古隊長的級别來安葬,開隆重的追悼會,報道他的事迹。

    虞白哭了一場,卻一概謝絕了,隻要求能在地區火化,買一個較好的骨灰盒盛殓骨殖,讓她帶回去就是了。

    火化的那日,寬哥要打電話通知西京城裡的夜郎、丁琳他們,虞白說,人已經死了,告别不告别已無意義,何況清樸離開西京時也是誰也沒打招呼地走了的,就讓他悄無聲息地走了好。

    再說,人活着的時候是一個形象,現在人死了,面目模糊,讓朋友們見了心裡更是難受,就不讓任何朋友來了。

    她親自去街上購置了三身新衣,回來哭着說:“人活得這麼脆弱,小小的蜂都能把他蜇死!可憐他跟着我,我連給他娶個媳婦都沒能娶成,他就死了。

    ”淚流滿面。

    庫老太太連夜為他剪了一幅畫:眼大大的,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盤腳坐地,雙手合于腿前捧着蓮花。

    寬哥看了,吃了一驚,圖上的女人竟酷似鄒雲,就悄聲問虞白:“大娘是見過鄒雲的?”虞白說:“大娘到我那裡時,鄒雲已經去巴圖鎮了。

    ”寬哥說:“這倒奇了,她剪的幾分像鄒雲哩——是不是也該給鄒雲通知一下?不管怎樣,他們總相好一場的,她不至于不來吧?”虞白說:“算了吧。

    ”和老太太一道為清樸擦洗身子,換上新衣,梳頭化妝,覆蓋了剪紙,讓屍爐工運去火化了。

     骨灰燒出來後,競出了一宗怪事,骨灰裡競有了一枚特大的金戒指!虞白認得,這戒指是鄒雲當初給清樸買的,自兩人事情分裂後,清樸就沒見戴過。

    虞白還以為清樸是将戒指退寄給鄒雲了,沒想他還保存着。

    但是,焚屍前是虞白和庫老太太一塊擦洗的身子和換衣,并沒有見到清樸的手上戴有戒指,那這戒指是從哪兒來的呢?虞白抱着骨灰盒哇地哭了一聲,人就昏倒了。

     慌得寬哥又喊又叫,庫老太太卻讓把虞白放平,掐了人中,又掐中指,在湧泉百會穴上用嘴哈熱氣,虞白蘇醒過來,便在賓館裡守了她三天三夜不敢離開。

    眼看着虞白這般模樣,庫老太太提出都去她老家住一段時間,那裡貧困是貧困,卻山青水秀,空氣也好。

    寬哥就送了一老一少去車站,他自己沒有去,獨自回了西京。

     虞白在庫老太太的老家直住過了一月零二十天,為清樸過了“五七”。

    按當地的風俗,在外亡故的人屍體不能人家門,何況清樸又不是庫老太太的親屬,骨灰盒就存放在村後的一個寺廟裡。

    每到七天,去奠祀一番,餘下的時間就陪了老太太在家剪紙鉸布,琴也不得撥,經也念不成,卧在打谷場上的柴火堆裡看天上的雲,日子平平靜靜地過去。

    隻是夜裡,門外落着雪,和老太太煨在炕洞門口的火塘邊,一邊燒着洋芋,喝着紅薯稠酒的時候,一邊說些西京城裡的往事,掉下一顆兩顆的淚子來,那雪就擁了門檻,塘裡的火氣哈得流進一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