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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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身上穿着整齊劃一的夾克,向路人發放傳單。

     原來選舉到了。

    最近都沒看電視新聞和報紙,所以沒注意到今天是政見發表日。

     “請多多指教。

    ” 一名充滿透明感,與政治活動顯得格格不入的年輕女子,向亞希子遞出傳單;在對方出其不意的舉動下,亞希子不自主地伸手接下傳單。

     “謝謝您。

    ” 與那名女子四目交接後,亞希子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這名女子頂着一頭短發,耳垂挂着一對銀色的耳環,給人的感覺潔淨無瑕,但是在和她眼神對望的那一瞬間,感覺仿佛自己的一切全部被她看穿。

    為什麼會這樣?好像在哪裡見過她…… 由于亞希子快步奔向車站的剪票口,所以沒能聽清楚那名手握麥克風的青年說了些什麼,但他看起來相當年輕。

    與那名發放傳單的女子一樣,給人一種清新透明之感,散發一股不可思議的磁力。

     沒想到有這種人投身政治的行列。

     小時總是随手丢棄的傳單,此時亞希子卻不經意地将它收進手提包裡。

    在東京,拿取傳單會給自己惹來麻煩。

    例如沿路攔人的推銷員、新興宗教。

    盡管很沒禮貌,但唯有無視于他們的存在,才能保護自己。

    對聯署簽名也得格外小心。

    要養成不輕易顯露自己興趣的習慣。

    因為一旦對某件事展現出很感興趣的模樣,所有事物便會立刻張牙舞爪地蜂湧而上。

    你感興趣對吧?你很想要吧?很想買對吧?現在才說你不需要,是什麼意思?不是你自己表現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嗎! 亞希子坐上電車,握住車廂角落的某個吊環後,不安感再度向她襲來。

     她已經買了星期五晚上的高速巴士車票。

     父親的病情不斷惡化。

    就連醫生也告訴她,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她害怕與母親對望時的眼神。

    在父親枕邊又該說些什麼才好?這種時候,不管說什麼都顯得做作。

     不行。

    我終究無法像以前那樣面對父親。

     亞希子阖上眼。

    像我這樣的女兒,可真是無情啊。

    她們對待我的态度始終如一,但為什麼我就不能坦誠以對?他們明明就一直在等我回去啊。

    不知他們心裡是何等的孤寂,何等的怨怼。

     亞希子極力想摒除雜念。

     現在煩惱也無濟于事。

    總之,得先解決眼前的工作才行。

    不知道今天一整天可否完成那份資料。

    總之,有工作可忙,便是莫大的幫助。

    盡管隻是暫時用來打發時間之用。

     亞希子深吸口氣,擡頭望向車内的懸吊廣告,想轉換心情。

     讓自己的衣服看起來暴增許多的一星期聰明穿衣法。

    他隻是和你逢場作戲,或是把你當真命天女呢?最暢銷的口紅顔色。

    五年内存下一千萬的家庭主婦。

    口耳相傳下蔚為風潮的減肥法。

    如何轉換工作跑道,才能提升工作資曆?醜女變身大美人的現身說法。

    不可饒恕的女人。

    要男友甘願掏錢買下的戒指。

    不為人知的約會聖地—— 看着這些廣告,亞希子覺得自己的情緒益發低落。

     接受流行的事物,總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笑容滿面地面對工作,從微薄的薪水中省吃儉用,找尋可以當自己飯碗的可靠對象,邀請公司同事參加自己的婚宴,擔任家庭主婦,一面壓抑心中的不滿,一面養育孩子——這又怎樣?就算再怎麼努力工作,也不會有任何好事發生。

    不論是工作、結婚、孩子、家庭,還是父母,全都一樣。

    我該怎麼做,大家才會滿意呢?要是他們可以别理睬我就好了。

     突然感到火冒三丈。

    我明明心裡沒有懷抱任何期待,但大家到底希望我怎麼做才對?盡管怒不可抑,亞希子卻不知道“大家”指的是誰。

    大家……大家……就是大家。

    沒人了解我的感受,沒人明白我心中的想法。

    對于自己突然淚眼盈眶,亞希子感到有些不安。

     沒有人看我。

    亞希子偷偷環顧周遭的乘客,隻見每個人都闆着一張臉孔,避免與人目光交會,靜默不語地站立着。

     但這時候,亞希子陡然感受到一道銳利的目光,令她全身為之僵直。

     有人正在看我。

     是昨天那道目光。

    那道強烈的視線。

     亞希子毫不猶豫地擡起頭。

     “啊。

    ”前方出現一顆眼珠。

    在車内的懸吊廣告中,有一顆巨大的眼珠。

     一張橫陳的白紙中,有顆巨大的眼瞳正俯看着亞希子。

    如同凝視黑暗中的水盤一樣漆黑。

    在它周邊緩緩晃動的眼白,正閃閃發光。

     這怎麼可能。

    難道都沒人察覺嗎? 亞希子驚慌失措。

     那顆漆黑的眼瞳開始搖晃後,旋即轉為一顆漆黑的球體,起火燃燒。

    傳來火焰燃燒的爆裂聲響,讓人聽了心裡發毛。

    啊,這是那場夢的延續。

    那座黑塔就在前面…… 這時傳來隆隆的聲響。

    電車駛進了陸橋下。

     隆隆聲忽然變大。

    這是什麼聲音? 突然一陣風從電車内吹過。

    有人打開了窗戶嗎?如同水面上興起一陣漣漪般,每個乘客臉上紛紛露出詫異的神色。

     啪、啪、啪、砰! 随同這陣爆裂聲,眼前化為一片白濛。

    車内尖叫聲四起,乘客們不約而同地展開行動,想要逃離,車廂内陷入一片恐慌。

    亞希子被人擠向坐在她前方的中年女子身上。

    隻聽得女子發出痛苦的呻吟。

    她腦中一片混亂,不知如何應付眼前發生的事。

     “是爆炸嗎?”“是瓦斯!”“不可以吸進瓦斯啊!”“快點到隔壁車廂去!”“别擠啊!”“大家别亂動,小孩子會被踩傷的。

    ”“好痛!”“不要推我!”“呀~~” 怒吼和尖叫聲,反而讓人群更為混亂,亞希子的臉被人撞向玻璃窗。

     “活活擠死”這句話,在她腦中掠過。

    車站月台已來到窗外。

     在車門打開的同時,乘客蜂湧而出,月車頓時亂成一團。

    站務人員趕快跑來,要控制住現場的乘客們。

    慘叫聲此起彼落,可以看見許多人抵擋不了車内乘客奪門而出的沖勁,像骨牌般接連倒地。

     這世界根本就是地獄。

    大家都隻想到自己。

     亞希子頻頻向被她壓在底下的女子道歉,并撐起身。

    隻覺得渾身疼痛,全身肌肉因恐懼而極度緊繃。

    剛才的恐慌,如今已平息。

     亞希子惴惴不安地試着深吸口氣。

    沒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

    正當她感覺松了口氣時,汗水驟然涔涔而下。

    那不是瓦斯,因為沒有異味。

    然而,令亞希子挂心的,是另一件事。

     亞希子親眼目睹,當時挂在車内的數十張懸吊廣告,在一瞬間碎成粉末,化為一陣煙霧,在車廂内四處飛散。

    就在她眼前出現那座黑塔的幻覺,在心裡否定它存在的那一瞬間。

     “亞希子,你臉色不太好看耶。

    不要緊吧?打字的工作還沒忙完嗎?” 頻頻揉着熊貓眼,在更衣室裡吃着遲來的午餐,此時,公司的前輩青柳智子走進,向她如此問道。

    亞希子無力地笑道。

     “還沒完呢。

    因為預計還有不少地方要修改。

    ” 由于電車延誤,所以上午的工作全部擠在一起。

    所幸在那場騷動中,沒造成嚴重的傷亡。

     “是片山部長對吧?他這個人老是這樣。

    明明是确定好數字之後交出稿子便可搞定的事,但他偏偏喜歡一再地讓人修改。

    像更改數字這樣的小事,他自己做不就行了。

    根本就是浪費紙張嘛。

    還說什麼節省經費,聽了直令人乍舌。

    ” 智子坐在亞希子前方,取出了香煙。

    看來,她來這裡是為了解煙瘾。

    智子是個很懂得照顧後進的前輩,從亞希子進公司起,便在工作方面給予不少指導。

    由于現在兩人分屬不同的部門,所以沒什麼機會一起聊天,但她一樣很關心亞希子。

    父親生病的事,以及和川田慎一談辦公室戀情的事,亞希子隻向她一人提起。

     “你父親的病情怎樣了?” 亞希子搖了搖頭。

    眼淚不自主地在眼眶打轉。

     “我這禮拜要回秋田。

    ” “這樣啊。

    ” 智子簡短地應了一句,點了點頭。

    好在她什麼也沒問。

     智子默默地吸着煙,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問道。

     “你和川田近來可好?” 亞希子感覺這句話别有含意,于是望着智子的臉龐。

    智子似乎心裡有話想說,正猶豫着該不該開口。

     “不好。

    我們已經有好一陣子沒見面了。

    怎麼了嗎?” 亞希子毫不隐瞞地回答。

    沒錯,我和他已經各走各路了。

     “他現在正和人事部的村上(村上梓)小姐交往。

    ” “咦?” 亞希子為之目瞪口呆。

    真不敢相信。

    怎麼可能,分手至今還不到兩個禮拜呢。

     “什麼時候開始的事?” “好像是三個月前吧。

    ” “三個月……” 亞希子茫然地複誦了一遍。

    原來當時他已經和村上小姐互通款曲了。

     眼前浮現川田那怯懦的神情。

    一個自己想要甩掉的女人,開口說出她父親生病的事,當然會令川田感到畏怯。

    當時的我就他而言,隻是個燙手山芋。

    亞希子暗自苦笑。

    真可憐,他當時必定是捏了把冷汗吧? “我想,這件事早晚會傳進你耳中。

    村上是個重門面的人,正四處宣傳這件事呢。

    ” “很慶幸是從你口中得知這件事。

    ” 亞希子向智子道謝。

    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張撲克臉,一旦冷不防地得知這個消息時,不知臉上會做何表情;一想到這裡,便感到頭皮發麻。

    想必智子已事先替她考慮到這點。

    她必定是一直在找機會要告訴亞希子這件事。

     “那我走啰。

    等那個煩人的分店長會議結束後,再一起去喝一杯吧。

    ” 智子若無其事地站起身,揮手道别後,迳自離開更衣室。

     亞希子再次獨自一人咀嚼着那份屈辱。

    不過,為何偏偏是村上梓?慎一明明自己說過,他不喜歡愛用名牌來裝扮自己的女人。

    真是人心難測啊。

    慎一選擇了一位和亞希子截然不同的女人,讓她覺得自己的人格被全盤否定。

    就像在告訴亞希子,像她這種土裡土氣的女人實在是索然無味。

     她心有不甘,也感到無限凄楚。

    亞希子緊咬着牙,粗暴地将牛奶罐丢進垃圾桶裡。

    

05

強風拂面吹來。

    這裡是哪裡? 亞希子在天空飛翔,俯看着幽暗的地面。

     喂~~喂~~風中傳來呼喊的聲音。

    有人在呼喚。

    那是何等悲戚的聲音啊。

     我現在身處于深山中。

    一片黑暗。

    我怎麼會在這種地方? 亞希子因寒風冷冽而蹙起眉頭,試着略為靠近地面。

     有某種東西散落一地。

    會是什麼呢? 她試着讓身體更往下降。

    在昏暗的視線中,蒙眬的形體逐漸浮現。

     散亂的頭發、一動也不動的手腳,沾滿血漬的人頭。

     是人。

    亞希子驚聲尖叫。

    地上躺着無數具屍體。

     喂~~喂~~那陣叫喚聲再度傳入耳中。

     西岡、西岡。

     這是誰?好熟悉的聲音。

    

06

亞希子在清晨的陽光下,搖搖晃晃地走向車站。

    一身的疲勞完全沒有消除。

     又做夢了。

    那個黑暗的夢。

    飛翔于無盡的夜空。

    昨晚的夢和過去有些許不同。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在幽暗的山中,有那麼多人喪命。

     難道我真的有問題?搞不好該去看醫牛了。

     一股恐懼重重地壓在亞希子的肩上。

    如果自己在不知覺間罹患了精神疾病,該怎麼辦才好? “我們人人都在工作賺錢。

    為了達成目的,逐一解決眼前的問題,藉此賺錢維生。

    有人制造,有人販售,衆人皆是如此。

    為了達成制造和販售的目的,我們磨練技術,運用智慧。

    政治亦同。

    政治家應該要解決眼前衆所共通的問題,才能領這份薪水。

    他們常說,政治非外行人所能理解,隻要跟着他們走就對了。

    然而,這句話實在可疑。

    如果這句話的意思是他們比我們一般人還聰明,那麼,就應該要解釋清楚,好讓我們明白才對。

    我們才是雇主。

    真正頭腦好的人,能用淺顯易懂的方式解釋複雜的事。

    他們所走的政治,之所以無法讓我們搞清楚,正是因為他們能力不足。

    現在我們唯一清楚的,便是他們沒有解決問題的能力。

    ” 一個清澈的聲音傳人亞希子一片模糊的腦中。

     昨天那名青年,今天一樣手持麥克風靜靜地演說。

    那種沉靜之感,一點也沒有選舉活動的味道。

    然而,他的聲音卻有一股迷人的魅力。

    那是融合了誠懇、年輕,以及堅定的一種可靠感。

    與昨天相比,駐足傾聽的人數變多了。

     “早安。

    如果您不嫌棄的話,可否和我們一同參與活動?我們很需要人手。

    ” 一旁有個略帶緊張的聲音響起。

    是先前見過的那名短發女子。

     “咦?我嗎?” 亞希子顯得有些慌亂。

    隻要一恍神,就不知道對方會如何看準自己的弱點下手。

     “抱歉,我在上班。

    ” 亞希子逃也似的快步離開,留下那名女子不知所措地望着她離去。

    亞希子感受到她的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