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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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從水眼道裡鑽出來的那隻老鼠吧,那是我養的,它經常在屋梁上給我跳舞,跳累了就拿眼睛看我,它的眼睛沒有眼白,黑珠子幽幽的發射賊光。

    貓是不敢到我家來的。

    我家自爹死後沒人肯再來,我在家卻幹了些啥沒人知道,但老鼠它知道。

    早起,我給我爹的遺像燒了三根香,就坐下來開始寫日記。

    清風街裡,能寫日記的可以說隻有我。

    香爐裡的香燃成了一股青煙,端端往上長,老鼠以為那是一根繩子,從梁上要順着青煙往下溜。

    叭,就掉到香爐裡了。

    人都說老鼠聰明,其實也笨。

    但這隻老鼠不嫌棄我,這麼久呆在我家,證明着我家還有糧食,聽說東街的毛蛋去年害病,為看醫生賣光了家裡的糧食,大小老鼠都離開了他家。

    我要說的是,我家的老鼠乃是一隻有文化的老鼠。

    我在日記裡寫到關于白雪的部分,它曾經咬嚼過,我很驚奇,說:老鼠,你知道我想白雪了?你有本事你就給白雪說去!我家的老鼠果然便去了夏天智家,它整夜在白雪的蚊帳頂上跑來跑去,白雪說:“這賊老鼠!”用空粉盒子擲它,粉盒子裡還是有一點粉塗在它的耳朵上。

    它是搽過白雪香粉的老鼠,可惜的是它當時吱吱地叫:“引生想你!引生想你!”白雪聽不懂。

    我家的老鼠後來是把夏天智的字畫咬吃了。

    夏天智家的字畫是常換着挂,而挂在中堂上的字畫一定是有德性的人寫的或畫的,夏天智在櫃子裡尋那副縣文史館長寫的對聯,發現了被老鼠咬得窟裡窟窿,就關了門窗在家剿鼠,結果捉住了讓啞巴去弄死。

    啞巴把煤油澆在老鼠身上,在戲樓前的廣場上點着讓老鼠跑,老鼠大聲叫着,鑽進了那座麥稭堆,麥稭堆就起火了。

     啞巴在點燃老鼠的時候,寺院裡正開兩委會。

    新上任的君亭和秦安第一回為決策發生了矛盾。

    以君亭的設想,在中街和往東街拐彎處,也就是去鄉政府的那一塊三角地建立農貿市場,集散方圓六個鄉的農特産品。

    君亭非常激動,把褂子都剝脫了,說這是一項讓鄉政府和縣商業局都吃一驚的舉措,完全有希望拯救清風街的衰敗,甚至會從此拉動全鄉的經濟。

    他講他如何溝通了鄉政府和縣商業局,獲得了支持,又怎樣請人畫好了市場藍圖。

    然後,他就展示了藍圖:豎一個能在312國道上就看得見的石牌樓;建一個三層樓做旅社,三層樓蓋成縣城關的“福臨酒家”的樣式;攤位一律做水泥台,有藍色的防雨棚。

    君亭說得口幹了,說:“茶,沏茶麼,我辦公桌有好茶!”金蓮把茶沏了,君亭一一給大家倒滿茶杯,說要成立個市場管理委員會,他考慮過了,秦安可以來當主任,上善和金蓮當副主任。

    他不看大家反應,拿了樹棍在牆上劃着算式給大家講:以前清風街七天一集,以後日日開市,一個攤位收多少費,承包了攤位一天有多少營業額,收取多少稅金和管理費,二百個攤位是多少,一年又是多少?說畢了,他坐回自己的位子,拿眼睛看大家。

    君亭本以為大家會鼓掌,會說:好!至少,也是每個臉都在笑着。

    但是,會議室裡竟一時安安靜靜,安靜得像死了人。

    秦安在那裡低着頭吸紙煙,吸得狠,煙縷一絲不露全吸進肚裡,又從口裡噴出一疙瘩在桌子上,發散了,遮住他的臉。

    金蓮一直看着煙霧中的一隻蚊子,蚊子飛動,想着那是雲裡的鶴。

    上善的眼睛發了炎,用袖子粘一次,又粘一次,似乎眼裡有個肛門,屙不盡的屎。

    但上善始終坐得穩,不像别的人一會兒出去上廁所,一會兒起來倒茶水,再是大聲地擤鼻子,将一口濃痰從窗子唾出去。

    君亭的指頭在桌面上敲,他說:“大家談談吧,重大決策就要發揮集體的作用嘛!”大家仍是都不說話,連交頭接耳都沒有,坐了一圈悶葫蘆。

    秦安終于要發言了,他依然是他的習慣,嘴裡有個大舌頭,支支吾吾,含糊不清,而且聲音低。

    上善說:“你談了半天,我還沒聽出你要說的是什麼意思?”秦安說:“是不是,那我說高點。

    ”這當兒院外有了尖銳銳的叫喊聲:“着火了,麥稭堆着火了!”金蓮往外一看,一股子黑煙像龍一樣騰在空中,接着是火,火苗子高出院牆,一閃一閃地舔,說:“真的着火了!”大家嘩的就往出跑。

     麥稭堆的一角已經燒紅,一群孩子變臉失色地胡叫,啞巴在那裡滅火,他把褂子脫下來使勁撲打,火燒着了褂子,連他的頭發都燒沒了。

    君亭撲過去将啞巴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