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關燈
将煙吸掉半截,說,我車行得好好的,小孩斜跑過來,責任應該不屬我的,公了走到哪兒都行,但我是過路車,既然孩子沒大事,我也耽擱不起時間,那就私了的好,可要私了,怎麼也給不了一千元啊!男人說:這樣吧,一千不行就八百元,我們也不是生事的人。

    司機便掏口袋,掏出五百元說沒了。

    男人說:你不是說笑話吧,軋傷個豬也得掏五百元的,何況是大活人!你再掏,再掏,上衣那個口袋。

    司機把所有口袋都翻出底兒,倒出了一攤煙來,還有十元錢,說:我總得吃頓飯呀,大哥!男人說,不讓你坐牢就是好的,你還吃什麼飯,吃屎去!一把奪過了那十元錢。

     司機還要說什麼,舅舅把他拉在一旁說:“好了好了,看在孩子的可憐份上,你餓一頓吧。

    ”司機上了車,将車開走了,我們讓那男人快去抱孩子看醫生去,男人卻轉身抓住了屋檐下一隻雞,拔下幾根雞絨毛,一邊按在了孩子的傷口上,一邊拉着孩子順着街面撲撲沓沓地走遠了。

     我們一直在幫着處理事故,奇怪的是在不遠處的當地人卻沒一個過來幫忙,即使不幫忙,也似乎對孩子遭了車禍漠不關心,連近來說一句體貼話的也沒有。

    回到住屋,老頭在門檻上喝茶,喝得悠悠哉哉,他把茶碗遞給我,茶是濃得成了黑糊糊,喝下一口我就吐了。

     “給了多少錢?”他說。

     “五百零十元。

    ”我說。

     “這一次倒賺得多!”“這一次?” 老頭哼了一下。

     “這兒人誰也不管誰的事呀?!”“喝吧喝吧,讓你那位同志也喝喝頭就不疼了!”我們永遠生活在一個黑洞裡,前人的發明如導引深入的火把,我們似乎并不關心火把的存在,一任地往裡走吧,心裡儲滿了平庸和輕狂。

    今夜裡,房東鄰居的大兒子,鎮上惟一在州城工作的馬先生回家探親,聽說了我是從省城來的幹部,便到小樓的房間裡吃茶聊天。

    舅舅和爛頭先是和我們一塊坐着,後見我們盡說文化方面的事,便覺無聊,起身回他們房間去了,但這時候,電停了,以為是房東家的跳了閘,出來看看,整個街道一片漆黑,便感覺裡我們是在半空的一朵烏雲上,上不着天,下不挨地,我真的有點恐懼了。

     這種恐懼是瞬間的,因為我知道這種斷電是暫時的,鎮子上有人會着急,或許電工正在檢查線路了,“咱吃咱的茶吧,”我說,話頭也就轉到了電上。

     電給我們帶來了什麼?當然是生活的方便。

    但是,電也帶來了我們生活的淺薄。

     當沒有電話的年月,我們與家人的聯系是寫信,一封“家書抵萬金”,每一個字都常常使寫信人和收信人熱淚長流。

    現在隻是撥一個号碼問候一下便行了,有誰還抱着個電話筒泣不成聲呢?馬先生講他初到州城,正逢春節,有人在電話裡向他拜年,他立即上街買了豐盛的食品在家設宴,等待着客人到來,但客人終未光臨。

    年後見着了那人,他還說:你說拜年怎地不見來啊?那人說:不是已經拜過年了嗎?跨下人要提着四包禮籠去親朋家拜年的,城裡人嘴一說拜年就拜年了?!更簡單的是出現了漢顯傳呼機,電話裡也不願多說了,幹脆留個言,“給你拜年了”,就沒事了。

     馬先生還說,以前村裡演戲,戲報出來,前幾日就通知方圓十幾裡地的親戚朋友,演戲那天半下午就端了凳子去戲台下占地位,若沒有占下地位,就疊羅漢一般爬到戲台的兩邊台口上,自然被人三番五次往下攆,有時人家用髒水潑,慌不及地跌下台口,一瘸一拐又蹲在戲台後的木柱下聽戲了,一邊聽一邊随着鑼鼓點子哼着唱,一邊瞄着是否有穿着戲裝的演員從後台出來小便。

    我說,如今有電視了,城裡人連電影也懶得去電影院看,即便窩在沙發裡看電視,也從未專注一個頻道,整夜用遙控器翻檢。

    更要命的,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就可以有大學問的,現在的味道全變了!古人那是騎一隻毛驢飲風餐雪,一路上飽受着艱難也飽受着山光水色,又是走到哪住到哪,采集風物,體察民情,現在呢,除了這次我特意地要尋找狼,别的人和我别的時候不是坐了電氣火車和飛機,萬裡路幾個小時就到了呢,早晨在這個城市,晚上又到了那個城市,城市與城市還不一樣是水泥的街道和水泥的房間嗎?再是又普及開電腦了,我那讀小學的孩子懶得去做加減乘除的筆算,而手術式導彈戰争再也不能産生浴血搏殺的英雄,天下這個詞越來越沒了意思,太陽真的是一滴水裡的太陽,一葉就是秋。